溫鈺南風入春的模樣,“今這兒一場打得比在雍州時還漂亮,怪得我昨晚做夢,夢見了曹不興的鷹,原來是‘贏’。”


    媞禎笑著就他的手跳下,那頭顯瑀聽了這話,倒作起了一番嗔怪,“合著殿下心裏一開始就盼我輸,這口氣我可記得了。”


    溫鈺眉眼彎彎,迴身向管彤遞句話,“去取十兩金子給他,全當我替姐姐掌錢告罪了。”


    那人一聽,急忙揖手拜退了溫鈺的賞賜,“方才說是贏者賞金十兩,鄙人未曾贏過姑娘,不敢領賞。”


    溫鈺聲音淡淡,“隻要是玩得盡興,你便受得起這賞賜。”


    他眼睛有些眯著,十分不屑領受這恩賜,直到大鴻臚少卿袁中貫的嗬斥提醒到耳旁,“還不快告謝濟陰王的賞賜,快!”


    到底咬了咬唇,很快答道:“草民孟獻城拜謝殿下賞賜。”


    這個陌生的名字和熟悉的臉不禁讓媞禎侃侃一番,“孟獻城?”


    袁中貫愈加低頭,神色極其謙卑,“是,他叫孟獻城,是臣府邸裏養的幕僚,剛到長安不久,所以禮數還未周全,還望殿下、王妃恕罪。”


    一字一句拍打在耳畔,就仿佛那幅畫像在眼前一幀一幀盤旋。


    媞禎心裏暗潮洶湧,明麵上仍舊笑了一笑,“打了這些迴的球,頭次在孟公子身上吃癟,待來日我精進些,咱們再決次勝負如何?”


    孟獻城笑容慢慢轉換,從心無塵埃變成了竊喜。


    媞禎卻沉重的收了口氣,她怎知道他那表皮下掩蓋的什麽鬼怪,她算盡了闕氏的性命,卻理不順心頭的疙瘩。


    這些天,一樁又一樁的心事,仿佛她身處於漩渦之中,方向始終未明。鄒忌平的現身、莫名傳頌的歌謠,還有死而複生的齊驍……


    從前是人為魚肉,她為刀俎,到了如今,也換成她腹背受敵的時候。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總得一步一步慢慢看。


    那廂袁中貫跟孟獻城告辭後,沿著鵝卵石鋪道向東林路去,見離得遠了,袁中慣才開口,“你方才太莽撞了,濟陰王是什麽人,你往他身上撞,沾了腥,小心皇帝連同我也忌憚,以後可得小心謹慎。”


    聽到這個名字,孟獻城也不耐煩,“我隻當是來遊玩,哪知那是濟陰王的女人,平日采花折枝還忌諱姑娘是誰?”


    他迴想起方才那一番明豔動人的模樣,心裏頓時有些瘙癢難耐,就像是被一隻長滿絨毛的手撩進了心口,酥酥麻麻的。


    林間的燕子打著旋兒飛,嘰嘰喳喳哼叫個不停,方穿過一道淩霄花長廊,絲竹管弦的音鳴卻越來越近。


    孟獻城一時奇道,“今日是怎麽來,有打球的,有唱曲的,這麽熱鬧?”


    袁中貫想了一陣,哦了聲,“王家和杜家的正為王氏女冊封濟陰王寶林一事祝賀呢。”


    孟獻城滿腔子調侃的口吻,“這濟陰王真是喜事連連呐,一口氣娶了兩個。”


    袁中貫連連陣笑,“侍中王彌是陛下的親信,其妹又嫁於驃騎將軍杜重誨為妻,如今陛下親賜王氏女進濟陰王府,這是什麽心思公子應該知道。”


    孟獻城深以為然,早知這濟陰王年少坎坷,如今也是做小伏低才得了個命活,心裏十足十不待見他這懦弱行徑,非要往好裏誇,不過就是長相俊俏的小白臉,所以才被當今皇帝抵著脖子往府裏塞刀子。


    隻窺他臉上藏著的怒氣,袁中貫更溜圓了眼睛,本本分分跟在他身後走,直到他又指了個人問他,“那是誰?”


    袁中慣一望,少女一襲淡藍色的羅紗浮光裙,纏枝花鵲的繡花帶著金銀色的細閃,頭上除了一支銀花垂枝珍珠步搖外,大都是鵝黃漸綠的絹花修飾著,像是一抹誤入夏日的春風。


    “她是杜重誨之女杜殷珠。”


    孟羨城長眸微睞,俊色的臉龐上忽然微蘊著笑意,正是迴去的那一幕,殷珠好似發現了他們的窺探,眼波徐徐轉來,一時間四目相對。


    樹斜滿藤的迴廊,無數朵橘紅色的花朵修飾著那人清秀的臉,仿佛一顆剝了殼的荔枝,似雪白皙的麵孔咬了一張嬰紅的小嘴,眸色中流露出秋水盈盈的眼波,極像是從江南諸暨裏走出的名門閨秀。


    雖是純然美麗,但與之方才的驚豔一比,就顯得格外淡若無存。


    殷珠麵上矜持,卻默默看他良久,沒有要迴避的意思,看她這樣膽大,孟獻城一時起了玩心,隔空對她揖了一禮。


    果然殷珠被他舉動嚇呆了,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像是被霧靄沉沉後的金光晃了眼睛,足足愣了一刻。


    剛醒神抬起左腳邁開步子,右腳就不聽使喚得交叉過去,整個人“砰”的一聲以頭搶地嗑在地上,嚇得身邊的蘭茵慌忙趴了下來。


    一時羞憤將殷珠的臉染的煞紅,急忙就著手扶起蘭茵站起來,咬住唇,重新低下頭,餘光見他還在看,立刻拍拍土迅速拉著人跑遠了。


    袁中貫不覺抵住嘴角的笑聲,“以為大家閨秀都是端莊賢淑的作態,沒想到忽然就這樣冒失。”


    孟獻城餘波漸漸斂起,修成一道陰翳,“冒失歸冒失,又何嚐不有趣呢”


    等月亮重歸了天空,也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親送溫鈺迴去後,媞禎和顯瑀一同到涼亭賞月,夜風清涼,蓮池搖曳,是一番靜謐安詳的好時光。


    顯瑀素白的十指染鮮紅的蔻丹,她手裏搖著團扇,緩緩撲在胸口,眼睛漸漸眯成一條線。


    忽然池塘裏的鯉魚翻挺了個跟頭,媞禎也敞明了話題,“瞧你憋了一整天了,有話不如直說,咱們姐妹二人什麽時候忌諱過。”


    顯瑀便也平鋪直敘,“方才殿下在我不便多說,倒是現在要我問問你,那個孟公子是不是有問題?”


    媞禎琰神色無波無瀾,毫不迴避,“姐姐還記得孟氏子之死一案?兇手就是他。”


    顯瑀聽了的眉蹙得愈發緊了,媞禎繼續道:“那日除了查證孟氏子之死,還查出了他是羯族人,我因他被梁軒銘供到風口浪尖本就煩,何況還非我族類,便想了法子料理幹淨,誰想……他命大。”


    “那他知道是你下的手嗎?”


    媞禎搖頭,“對付這些小卒我從不露麵,他不知道,但我這心還是慌慌的,總覺得他是個禍害。”


    她舌頭抵在上齒嘖了幾下,“看了如今他的身份還大有出處,一旦跟朝廷掛鉤,動手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顯瑀惶惑看她一眼,眸中卻是冷冽刺目光,“齊驍的名字是假的,那他如今的身份會是真的嗎?”


    媞禎彈了彈手,心裏也默認了顯瑀的懷疑,“誰知道呢?不是又能怎樣,自有更加以假亂真的謊話等著我呢。”


    清冷的池水應著一團紅光,正從遠方撲棱撲棱的靠近,央挫將燈籠一搭,急忙從袖兜中掏出一封信,“雍州急報,潘鴻章潘掌事……被滅門了!”


    媞禎與顯瑀具是一怔,忙催他,“怎麽迴事,商舫的兄弟和刀黨呢!怎麽會發生這種事?來的是什麽人,看清長相沒?”


    “雍州商舫的兄弟都死了,連個活口都沒有,連潘府都燒了,更別提目擊證人了,如今衙役已經去了,曹邇方才也快馬趕了過去。”


    兩下裏沉默過了很久,媞禎被重創難耐,幾番掙紮,腦子裏浮現的都是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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