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父母,偷了他們的二十塊錢,義無返顧地踏上前往省城的路,去捍衛我偉大的愛情。

    那個黃昏,我推開劉光輝宿舍的門。窗簾低垂,床邊,男孩,女孩,熱切的擁抱,深情的吻,一切都和曾經發生過的一模一樣,隻是換了主人公。

    我的出現,驚散了一對交頸鴛鴦。那個女孩,抬起頭,羞澀地笑了,卻掩藏不住戀愛中的幸福。

    那是一個不算漂亮,卻顯得很文雅很有優越的氣質的女孩。

    劉光輝有些慌亂,但很快就鎮靜下來。我知道他一向就有處變不驚的能力,還是在我們剛談戀愛的時候,我就發現他這方麵極有天賦。那天自習課,他帶我們幾個集體逃課照相,然而就在老師發現後親自追過來的時候,他卻背對著老師裝模作樣地大聲教訓我們不聽他的勸告。結果我們成了淘氣的不守紀律的學生,而他,卻是個敢於大膽管理盡職盡責的優秀幹部。

    他說:“曉冬,你什麽時候來了?前幾天才聽說你也考到長沙來了呢!”(這句是對我)

    他說:“這是我小學同學艾曉冬!”(這句是對那個女孩)

    我想揭穿他的騙人把戲,但終於沒有。——他也相信我不會,所以才那麽泰然地編著謊言。

    那個女孩看了一眼滿麵風塵頭發淩亂穿得土不拉璣的我,說:“我走了,你們聊吧!”沒有一絲的戒備,我甚至看出了那眼神滿裏不屑一顧的輕蔑。

    這些,比失戀本身更深地刺激著我傷害了我。

    我什麽也話也不說,隻是睜大眼睛冷冷地倔強地望著劉光輝。他不敢迎視我,心裏開始有點發虛,然後低下了頭,說:“對不起,曉冬。我辜負了你。——原諒我的自私,我有了新的奮鬥目標,我真的不想再迴到那個小小的縣城,我要留在長沙,而她,將來可以讓我達成這個願望……”

    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麽,隻是努力讓眼睛睜得更大點,倔強地不讓眼淚流下來,心卻宛如被蠍子咬了一口,胸口火辣辣地在痛。

    那天晚上,我留在他的宿舍。(其他人都迴家過年了。)因為當天沒有迴程的火車了。

    躺在他窄窄的單人床上,聞著那熟悉的帶著煙草的味道,我側身朝牆,眼淚終於決堤而出。

    劉光輝先是坐在床邊不知所措地摸著我的頭,然後擠了上來,從背後抱著我,不停地說:“對不起!曉冬,對不起!”

    我抓住他的手,一邊流淚一邊引領著它來到我發育很好的胸部,我感覺到他的顫栗和掙紮,我將他的手抓得更緊,逐漸帶領它來到我身體更隱秘的地方。當時的我沒有欲望,隻是單純地想給予——既然所有的感情都已付出,又何必在乎肉身呢?我不是奢侈地想到他會因此而迴心轉意,隻是想把第一次給了他,讓他一輩子背著欠我的負累……

    劉光輝的手指遊走在我那神秘的處女地,艱難而生澀地,驚悸卻充滿向往,翻越或者滯留……

    突然,我感覺一種刺痛,便輕輕地叫了一聲。劉光輝被我的叫聲驚醒,嚇得立即收迴了他的手。

    我坐起來一看,白色的床單上落下兩處梅花,冷豔而慘烈。

    從沒想過,女人最聖潔的城池居然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塌陷。

    劉光輝見如此,抱著頭,眼角溢出悔恨的淚水。而我在下半夜,竟奇跡般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沒有叫醒他,便去了火車站,我唿他的call機,想最後一次聽聽他的聲音。

    不一會他就來電話了,是他教室旁邊的公用電話,我認得,他以前打過一次,那號碼都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裏了。——與他共同經曆或有擁有的所有細節,我都不會忘記。

    他居然可以馬上就調整好自己上課去了。他在電話那頭說:“喂,喂,是誰?”他好好的,他的聲音裏居然沒有一絲焦慮,沒有一絲心情不好的痕跡。

    他居然猜不到可能是我的電話!

    我放下話筒,眼淚又湧了出來,掛了電話。擦了把眼睛,便絕望地隨著人流上了火車。

    迴到家後,我結束了我的高四生活,任憑父母怎麽苦口婆心地勸說也不能改變我的主意。

    我跟街上的無業青年一起瘋狂地跳舞看通宵電影,跟著不同的男孩摟摟抱抱,坐在他們的摩托車後麵飛車著招搖過市,展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不可救藥的流氓飛女的形象。

    我絲毫也不介意,相反,在父母恨極的唾罵聲和別人的指指點點中,我找到一種正在毀滅的快感。

    作為人民教師的父親沒能教育好自己的女兒,整天唉聲歎氣,好強好麵子的母親更是以淚洗麵。為了讓我改變,他們托人找關係從教育局弄了民辦教師的指標,讓我到鄉下與父親在同一所學校教書。

    然而,新的環境並沒有改變我墮落的決心,我要在自我毀滅的過程中我找到一種慰藉。

    那個地方,離縣城隻有幾公裏的路程,每天都有縣城那些遊手好閑的男孩騎著摩托車唿嘯而來唿嘯而去,跟我在學校裏公然嬉笑調情,嚇得校長怎麽也不敢讓我再誤人子弟。

    於是,我的教書生涯隻維持了十天。

    於是,我幹脆整天不迴家,在街頭跟一般小混混沒日沒夜地揮霍青春。我不喜歡他們任何一個,可是我需要他們。他們能用各種各樣的娛樂思想和行為填補我心靈的漏洞。

    有一天,我跟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手牽手去看電影的時候,一個叫夏鑫的男孩突然從什麽地方衝出來,給我身邊的男孩捅了一刀,又惡狠狠地對我說:“艾曉冬,你不能再跟別人在一起!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然後,他們一個受傷,一個差點坐牢。(他父親花了很多錢讓原告撤訴。)

    於是,我成了公害人物,隻要我在哪裏出現,人神共憤。

    母親想必氣極,用袋子裝了幾件我的衣服,往門外一扔,就再也沒打開門。那個晚上,我在敲了三次門沒敲開後,又厚著臉皮去舞廳找到夏鑫。夏鑫臉上明顯寫著對我的失望,但他還是願意幫我。當時他也是身無分文了,而且,也不可能短時間內從父母那裏要到錢。為了我,他求遍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的朋友,最後湊了200塊錢的盤纏,讓我欠了他一個人情,若幹年後,我用去了也許是一生的幸福做了徹底的償還。

    當晚,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去找一個遠嫁寧波的遠親堂姐。

    沒有人會想到我會去那裏,我也不想有任何人知道。

    從此,湘中地區的一個小縣城街道上,縣城以外幾裏路外的那個小山村裏,一直沒出現過一個穿超短裙,愛歇斯底力地大笑的叫艾曉冬的女孩。

    有人說,看見我跟一個男人私奔了。

    有人說,在城外有具女屍,看起來像是我。

    我的父老鄉親都在爭相地眉飛色舞地傳播這一條沒太多真實性的新聞,興奮得如同冬夜被凍得發抖的羸瘦的餓狗,終於在亂葬崗間尋到個死嬰兒,於是得意地忘形了自己。

    後來,他們又把我變成了活生生的教材,在教育自家女兒時候常常說:“你不聽話?不聽話就讓你變成老艾家的女兒好了。生不見人,死不見鬼的!”

    再慢慢地,就再也沒人提起過我,仿佛這個人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

    ——當然,這些情況是若幹年後我了解到的,我沒有特異功能,不能千裏迢迢感受到鄉親們的深情厚誼。

    我常常喜歡站在窗口或陽台上看風景,我眼裏的風景其實很單調。有時,是人家陽台的一隻鴿子,有時,是天上的一片雲,有時,眼裏根本什麽都沒有,我就把心裏的風景搬過來。

    我心裏的風景還是固執地停留在母校,那個小河邊,那塊大石頭上,後山裏,那一叢叢的梔子花旁……

    這一天,當這些流逝的風景黑白電影般,再次在我眼前一頁一頁翻過的時候,我跟丈夫陳塵說:“我想迴家。”

    “啊?”

    “我想迴家。”

    “為什麽?”也許因為我從來不提要迴家,就覺得奇怪。

    “我想迴家。”我固執地說,不給任何解釋。

    “等寒假不好嗎?我和念輝(我女兒)一起陪你迴去。”

    “可是我現在就想迴去!”我很堅定地說。

    陳塵不說什麽了。他知道說也無用。他說:“你跟媽說說。”

    我知道他想搬救兵,我不聽他的,對老太太還算尊重。

    但我還是去跟老太太說了:“媽,我想迴家。”

    “你想睡覺?累了,早點睡吧!我來洗碗。”老太太的耳朵越來越不好使。

    我便趴在她耳朵旁又大聲說一遍:“媽,我想迴老家看看,可是陳塵不高興。”

    這迴她終於聽懂了,說:“別理他,也該迴了。這麽多年了。”

    說著便抖抖索索地從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黑色的布包,左一曾右一層地打開,最後露出一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她拿出其中一些遞給我,說:“我平時有些積蓄,也用不著,你多帶點錢迴,該用的就用,別讓人瞧不起。”

    看著老太太這樣,我不竟湧起一陣感動。沒想到她平時不吭不聲的,對我卻是如此的細致和體諒,而自己的母親,近幾年來,雖然也經常有電話聯係,每次開場白都有不同內容但免不了還是九九歸一,那就是個“錢”字,不是弟弟要上學就是誰感冒生病,或者誰誰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過生日娶媳婦辦喪事什麽的,都有我的份,也從來沒考慮我是不是也有什麽困難。

    我迴去是為了要見劉光輝,我終於沒能抗拒電話裏他一次又一次的懺悔和勸誘,我真的希望能親自看到他追悔莫及的表情。

    我買了寧波到長沙的飛機票。我還從來沒坐過飛機。

    飛機票很貴,打了折,還得花掉我至少是一個月的工資,我不能說不心疼。但我必須坐飛機,因為我想在他麵前表現我日子的富足。我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在劉光輝麵前再次挺起腰,挺起若幹年前被他踐踏的驕傲,

    下了飛機,低著頭正想打電話,就有一隻手搭上來,我嚇一跳,猛地迴頭看,站在我身後的正是劉光輝,還是過去的樣子,隻是胡子更加濃密一點,多了份成熟。他微微彎著身子,在日光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裏麵有憐惜,負疚、溫柔,了解和太多的東西。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十幾年的怨恨化作一股力量強大的河流噴湧而出。

    眼淚流進我嘴巴裏,鹹的,我靜靜站著,哭了又哭。沒有法子停止,慢慢地,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所有的積鬱不如意,所以的恨,都全部被眼淚裏稀釋了許多。

    他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用手去擦我臉上的淚,擦去一行,又是一行。

    慢慢地,我的兩隻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身上很溫暖,很溫暖。我感覺世界很靜,連時間悄然停止了流動。

    他叫我:“曉冬!艾曉冬!”

    我突然清醒過來:這個男人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敢向世界宣布他愛我的男孩,我放開了手,冷冷地說:“什麽事?”

    他幫我緊了緊圍脖,又在我頭發上撫摸了一下,很自然地說:“我們走吧!”自然得就像我們隻是小別兩天的情人。接著他走到我的右邊,一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十隻相扣,一如十多年前。

    我感覺到他手心的潮濕和溫暖,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又從心裏流溢了出來。

    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在低沉沉的天空布景下顯得線條分明,更有朗朗的活力。

    “這些年你還好嗎?”他問。

    “就像你見到的,我很好。”我努力露出燦爛的笑容。——是的,十多年前我的尊嚴被他狠狠地踐踏了,起碼現在我得維持一點自己的驕傲。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很好。”他好像在安慰自己,又開起了玩笑,“你知道嗎?剛才你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海歸華僑。”

    我知道他的話裏有迎奉的成分,不過也確信自己的精心安排的派頭滿足了那份虛榮或者驕傲。——我穿著那件最華麗的淺綠色皮衣,為了這次見麵,我花大部分積蓄,從飾物到手提包,都是精心挑選的。

    走出機場,在人少的地方,他突然站著不動了,我正詫異著,他突然抱住我,用很動情的聲音說:“曆久彌新啊!沒想到你還肯見我。沒想到我還能見到你,沒想到你還是這麽漂亮。你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像罪人一樣活著嗎?”

    我剛才蕩漾起來的溫暖突然又沒有了,我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想要找出一絲為我累過的證據。

    他猛地俯下臉來尋找我的嘴唇,我嗅到他胡須散發出發的遙遠而又熟悉的煙草氣息。天空又開始飄雪,那雪的聲音就像天堂穿越而來的音樂一樣令人迷醉。

    刹那間,我忘記了所有的怨恨,恍惚又找到了那個浪漫得為證明可以用生命去愛我而割腕的情人,那水果刀明晃晃的光暈,那我來不及奪刀留下的血痕淡淡的絢麗,在我眼前展現出歲月磨滅不了的感動。

    我閉上眼,顫抖著迎了上去,要命地吸吮起來……一會兒,劉光輝輕輕地推開我,刮了一下鼻子,笑著說:“羞不羞,傻瓜。我們找地方休息去!”便擁著我上了的士,徑直到一家他已經開好了房的酒店去了。

    一進房門,便聽見裏麵流淌著《愛的紀念》,原來是他放的音樂。那是我曾經送給他的磁帶,沒想到這麽多年他還保存著。

    又一陣感動。

    他說:“咱們跳支舞吧!我們一直都沒跳過呢!”

    我說:“我不會。”

    他說:“怎麽可能呢?”

    是啊,怎麽可能呢?在被他拋棄以後,那個小縣城的哪家舞廳我沒去過呢?多少個男孩摟著我瘋狂地在靡麗的燈光的旋轉過?

    “我來教你吧!”他把我拉起來,摟著我,開始隨節奏細碎地走動。他的氣息就盤旋在我頭發的上方,像春天的灰色兔子在原野上奔突,肥碩,健壯,不可阻擋,氣息很快侵入了我的全身,就像一隻無形的手觸摸到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這個時候,氣息就像肉體本身,就是嘴唇或者手指,真實地抵達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這種抵達毫不費力,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任何物體一樣輕而易舉。我聽見這些氣息散發地發出我的名字的唿喚,他說:“冬冬,冬冬。”這聲音攜帶著氣息,小聲而帶有點顫抖的變形,引發起我內心的震動。

    我的身體終於像剔去骨頭般軟在他的懷裏,一起倒向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

    有一種潮湧在我們身邊中間彌漫,我隻覺得自己被強大而結實的東西堵住,體內血液奔騰的聲音隆隆做響,像飛懸的瀑布發出的聲響。我們的身體似飛湍的急流,從高處往低處流淌,超常的速度使我們驟然失重,水花飛濺。最後,我發出一聲歡快的叫喊……

    我第一次經受了這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幸福和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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