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美好的東西不多,值得迴憶的就更是寥寥可數,這為數不多的值得迴憶的事情中又以過年為主,其中最值得迴味的當首推守歲。

    那時日子過得都很艱難,雖然不至於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但零食這種東西是絕對稀罕的。可是過年就不同了,手裏的花生和口袋裏的糖果總是有的。到了臘月三十守歲夜,母親總能夠每隔一兩個時辰就端出一些平時很少見到的美食佳肴,如芝麻湯圓、瘦肉餡的水餃和白糖銀耳湯,就為了這些,我也願意熬夜直到天亮。

    過年那幾天,平時臉上很少有笑容的父親的緊張心情也會明顯輕鬆下來。即使在政治運動如火如荼的日子,我們那裏的造反派到了過年也會放鬆一段時間的階級鬥爭,單位也不用開批鬥會,政治學習也暫停,這也難怪連每年都要發愁年關難度的父親也多多少少盼望著過年,這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

    大年三十的守歲是由父親主持的。父親由於出身地主和臭老九的雙重身份,在學校都是抬不起頭的,即使站在講台上授課,也好像是一個接受審判的罪人,一直提心吊膽,擔心禍從口出。課堂裏的每一個出生於貧農家庭的學生都有權力從父親的講課中找到一兩句足足可以把父親定為現行反革命的話語。

    到了大年三十的守歲夜就頗不同了,父親可以對我們敞開胸懷。

    一般來講,我們在八點左右吃完年夜飯,然後就挪到火盆旁,那天的火盆是不會熄滅的。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少數幾個年三十的夜晚是在頭頂上晃動著一支微弱的十五瓦的電燈下度過的,其他的都是在飄忽的煤油燈中和忽近忽遠的幾聲鞭炮聲中度過的。煤油燈影裏的守歲可能是我年紀比較小的時候的事,然而,印象卻更清晰。

    圍坐在火爐周圍的我們能夠在一次吃得飽飽的年夜飯和即將到來的守歲零食的刺激下,嘰裏呱啦,說過不停。父親微笑著聽我們講,母親就到灶台上扒拉去了。那時我們姐弟講些什麽呢?我也記不得了,但不管談什麽,都是和新年有關的,都迫不及待地想進入新年,恨不得要把家裏那個唯一的破鬧鍾撥快一點。

    母親端來第一道零食後,當老師的父親總會把話題引到年年守歲的主題上來。我們都知道會這樣,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父親會做得如此自然。我當時還小,對守歲夜的主題無所謂喜歡和不喜歡,但上中學和高中的姐姐哥哥就比較緊張了,因為這一晚,父親會讓家庭每一位成員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父親會指出並分析姐姐哥哥們犯的錯。如果這一年哥哥姐姐在學校或者社會上惹出過麻煩,那麽父親一開口時,他(她)肯定是緊張得唿吸都急促起來的。不過,父親在總結過去一年後,接下來會瞻望新的一年,告訴大家既往不咎,鼓勵哥哥姐姐往前看。而且都會準時在新年到來之前再次把氣氛帶動起來,讓我們都充滿了希望。

    記得父親每次守歲時都小聲告訴我們,不要在外麵惹事,要埋頭學習,總有一天知識的多少,而不是家庭出身又會成為一個年輕人進步(例如升學)的標準。後來我對父親說,幸虧他那時就看到了希望,否則我們就廢了。父親坦率地告訴我,其實他心中也沒有譜,但總得生活,總得有希望,他不那樣說,又能怎麽樣呢?

    父親也會在辭舊迎新的氣氛中講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而來來去去的母親則總會適時地停下來講兩個我們也許早就聽過的民間故事作父親大道理的注腳。

    雖然我還小,但那些年的守歲對我的影響太深了。無論在學校還是社會上,我們受到的政治和語文方麵的教育都或多或少在扭曲我幼小的靈魂。而隻有在這天晚上,我從父母那裏得到不一般的教育,知道隻要我好好學習,總有一天會出頭,也有機會和廣大的貧下中農子女一樣挺起胸膛做人。每次守歲時,我都暗暗下決心,在新的一年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在下一個守歲夜能夠讓父母高興得暢懷大笑。

    時光流逝,日月如梭,轉眼間我離開家鄉到上海讀大學了,姐姐哥哥們也都成家立業。過年時家裏更熱鬧了,鞭炮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久,然而,守歲的氣氛卻漸漸地淡了。在家裏有了電視機後,每年迴家過年時大家不再圍繞火爐旁,互相守望,互相鼓勵,而是吃過年夜飯後就匆匆坐到電視機前,就這樣,守歲的主題不再是我們,而是春節聯歡晚會上的紅男綠女。又過了些年,春節聯歡晚會實在看不下去了,又開始打牌、打麻將。

    說起打麻將,我心中就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十幾年沒有迴隨州,這兩次迴來後發現整個城市都成了一個麻將館,走在街道上,每隔一兩個門戶裏就傳出麻將聲。家庭式的麻將館也越開越多,連賣自動麻將機的商店也快超過了麵包店。我以前最喜歡逛的隨州的大小書店十有八九都倒閉了,在南區和西區的四個小書店就有三個變成了售賣自動麻將機的。一個不再閱讀的民族夠可怕的,而一個整天沉浸在麻將中的民族就不單單是可怕,而且是可悲了。

    我想起文革時毛澤東接見外賓時的一件事,那個外賓一見到東方的偉人就吹捧起中國的文明來,結果被不耐煩的毛澤東打斷,毛說,中華文明沒有啥子了不起,最值得推崇的隻有三件事:《紅樓夢》、中醫和麻將。

    不知道毛澤東當時是不是開玩笑,但從他推崇《紅樓夢》和中醫來看,好像是認真的,可是我始終沒有想明白,他為什麽會把麻將算成中華文明的三大優秀成果呢?再說,好像他一直忙著搞政治運動,沒有多少時間打麻將,而鄧小平則是喜歡打麻將的。記得一九八七年剛到北京參加工作時,單位組織到釣魚台賓館義務勞動。勞動過後作為獎賞,領導帶我們去參觀。當時見到了一間客廳裏擺放著一台自動麻將機。介紹人說,這台自動麻將機是鄧小平同誌用過的,不過他老人家還是喜歡用手洗牌,再說他現在轉打橋牌了,也就不用了,擺在這裏供大家參觀。

    沒有想到,在小平的領導下,中國人生活水平上升如此之快,當時全國也沒有多少台的自動麻將機如今在我家鄉隨州市已經擺放到各個角落裏。

    我有種莫名的擔憂。麻將在我們那裏一開始本來是老年人消磨時間的娛樂,但現在打麻將的幾乎都是中年人和年輕人,他們大多是下崗工人和無業遊民。麻將把賭博和娛樂相結合,賭資也越來越大。母親以前也喜歡打,我迴去時還陪她玩幾圈,可是當她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坐到麻將桌上時,她就生起氣來。而且母親也不再拉我們打了,說怕我們上癮,會不務正業。按照母親的意思,就是到馬路上擺一個炸油條的攤子,也比打麻將要好很多。母親說的不無道理,隻是據我的觀察,隨州馬路邊的油條攤子也飽和了。

    今年的守歲夜,母親提出了她的要求,不要看電視,也不要打麻將。

    吃完年夜飯,我們這一大家子大大小小十幾口散坐在客廳裏,大家東一句西一句扯開了,父親在成年子女麵前早已經失去了引領話題的能力,而我們姐弟四個也都認為比父母見識更多、知道更多,我想也許這才是二十年前的守歲夜的話題漸漸消失了的主要原因。

    不過,今天有所不同,在大家七嘴八舌一陣子後,姐弟幾個都很自覺地收迴了話頭,不知不覺都把目光集中在父親身上。

    過了一會,父親開始說話。父親的聲音蒼老,還不時被猛烈的鞭炮聲打斷,加上屋頂上明亮的吊燈,按說和記憶中的守歲情景相去甚遠,可是隻要我微微閉上眼,眼前就立即出現了二三十年前那一年一次的難忘的守歲夜……

    父親的聲音好像是從那個時代傳過來的,我聽到他說,時代變了,我們老了,你們都比我更了解當今的社會,可是作為老的,有些話我還是要說,我說的就隻供你們參考。

    父親接下來就開始從大姐說起,……老大在南方做生意,我不知道做生意有什麽標準,但一定有一個標準,過去多少年,我們中國就是缺少一個標準,搞政治的不擇手段,做生意賺錢的也不擇手段,沒有標準,沒有底線,我不知道這是社會進步,還是什麽其他的,但我總覺得沒有底線和標準是不行的,我想說的是,做生意也好,搞政治也好,都得先做人,做人總還是有個標準的……

    父親又轉到在河南開工廠的大哥身上,我能夠理解現在開工廠要賺錢,就要把成本壓到最低,就要盡量克扣工人的工資,不過……那些年當他們批鬥你們爺爺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你們的爺爺到底剝削了農民沒有?他是雇用了農民種地,他自己從來不下田,有時間時就去鎮子上賭博,我想他一定是能夠從雇農身上賺錢的……。於是,當造反派批鬥我時,我是真心代他老人家悔過的——可是今天就我看到的,現在社會上剝削人的現象比解放前還要嚴重,貧富差距也加大了,老二,你記住,我們心中都要有一杆秤,天理良心的秤!

    說起還在隨州工作的三哥,父親說,記住你媽說的話,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

    母親這時插進來補充說,一個人弄那麽多錢幹什麽?如果是不幹淨的錢,一分都不要拿,有個故事說得好,那個故事是這樣的……

    母親的故事我們都聽過,而且不止一遍,但沒有人打斷她,我們靜靜地聽。

    最後輪到我時,父母都停頓了一下,父親先開口說,至於老四,我很擔心,可是你媽媽說你長大了,不用擔心,我想也是的,我們老了。

    母親接過話頭說,我一字一句地讀了老四寫的《致命武器》,我覺得是給政府提個醒的,北京政府要是看了,對他們統治有好處,我叫你爸爸不用擔心,政府裏還是明白的人多。

    我有些感動地點點頭,我的家人中隻有我的母親認真看過我的書,而且還在扉頁上寫了密密麻麻的注釋。我講的每一個故事,母親都會寫下她聽來的一些實事作為注釋。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媽病了,你們都很緊張,特別是老四,還辭了工作,這可不好,我和你媽商量了,等過完年,你就盡快迴去,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我插話說,我暫時不出國,我呆在國內。我又補充說,兒子們在國外我很放心,我無法放心的倒是兩個老的。

    姐姐哥哥這時也表示,他們離家近,有什麽事他們都可以處理的。母親這時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都要放下心,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你們不要為我擔驚受怕,你們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我該做的事情也要去做的……

    母親接著說,看到你們都長大了,看到你們都能夠支撐起自己的家,我們兩個老的心滿意足了,想一想,那時你們很小,我和你爸爸沒有過一天安心的日子:能不能把你們帶大,能不能把你們教育成人,你爸爸會不會出事……每年守歲的時候,都是我和你爸爸最擔心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來年還有什麽樣的折騰,更不知道我們能不能保護住你們,讓你們吃飽肚子,我們有的就是希望。現在好了,你們都長大了,衣食無憂……

    我心中一陣黯然,不錯,我們都長大了,可父母卻都老了,如果有得選擇,我寧肯永遠不長大,年年在他們身邊,圍繞火爐,吃母親親手做的小吃。

    這時母親的聲音突然提高了,我詫異地看著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很肅穆,她說,老四,你們幾個都聽著,其實我對自己的病很清楚,我想,你們一直在瞞著我,是不是?其實,為了不讓你們擔心,我也一直在瞞住你們,我是個醫生,哪裏會不清楚在我這個歲數得白血病會有麽(什麽)結果?可是,我不會被嚇倒的,我也不怕死,我見過太多死亡了,它嚇不倒我的。醫生不是說我可能過不了年嗎?你們看,我就不信,我現在不是還好好地活著?

    母親的聲音逐漸平和下來,可我心裏卻翻起了波浪,我壓抑自己的感情,表麵上若無其事,並想找輕鬆的語言岔開母親的話,或者安慰她一下,不過母親沒有讓我開口。這時她平和的聲音有些沙啞了,她繼續說,我知道我隨時會離開你們,看到你們都長大成人,我也沒有放不下的;我沒有活夠,總覺著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可是,該來的總歸要來的,再說,你們的家家(外婆)好幾次托夢給我,她在那邊也很想我,你們知道,我也很想我父親,我都不知道他麽樣子的……

    我們好幾次想岔開母親的話題,但都無濟於事,母親時斷時續地說著,看起來想到哪裏說到哪裏,可是我漸漸發現,母親為這次守歲夜準備了很久。母親的每一句話都重重地落在我心頭。

    最後母親說,我發現你們太擔心我了,特別是老四……。雖說沒有讓我擔心的事,但我也害怕,活了一輩子呀,可是老四,我看出,你比我還害怕,那不行……

    快到十點時,母親確實沒有力氣再說了,母親已經很累了,我讓父母先去休息。他們又堅持了一會,實在坐不住了,我們扶他們兩人上樓去休息。父母很快入睡了。

    離轉鍾還有二十分鍾時,我們上樓準備放煙花,就在這時,周圍的鞭炮和煙花開始響了起來,五分鍾後,天空已經像白天一樣明亮,各種各樣的煙花從每一棟樓房和每一塊空地上衝天而起,伴隨而來的是發出各種聲音的鞭炮聲,我霎那間感覺到樓房都在震動……

    我看過很多煙花表演,對鞭炮也不陌生,但接下來半個小時經曆的,則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見過和聽過的。整個隨州的天空被上萬個不約而同發出的煙花裝點得火樹銀花,四麵八方的鞭炮聲集在一起,好像要把小城震跨一樣。鍾聲敲響時,煙花和鞭炮更加密集,我的眼睛被周圍圍攏過來的煙霧弄得睜不開了,我的喉嚨也吸進了濃濃的煙霧,我咳嗽了起來,隨即,我被這煙霧嗆得清醒過來——

    對了,父母肯定受不了如此濃的煙霧。我趕緊跑下樓,小心地進入父母的房間。還好,父親的耳朵已經半聾,母親害病後聽力也嚴重下降,他們竟然都沒有被鞭炮聲吵醒。不過,幸虧我來得及時,先於濃煙早一步來到父母臥室,我趕緊關緊窗戶,出門後把房門關住,又用濕毛巾把門縫塞了起來,以防濃煙滲透……

    看看再沒有濃煙可滲透的縫隙了,我才站起身來。我站在父母房間的門外,像一個士兵把守自己的崗位一樣,這時煙花和鞭炮的聲音更加猛烈,濃烈的煙霧也撲麵而來……

    我的視線也被煙霧和我內心的起伏弄得模糊一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伴你走過人間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恆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恆均並收藏伴你走過人間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