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是很喜歡下雪的,有相當一段時間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原來是很喜歡下雪的冬日的。先是如花瓣一樣的雪花輕柔地撫過你的臉和小姑娘們長長的睫毛,散落在濕冷的大地上,很快地融化掉,除了給興奮的心留下一絲惆悵,什麽痕跡也沒有了。但飄忽的雪花仍然前仆後繼地從厚重的冬日的天空灑下來,頑強地率先在那些敞開胸懷的角落裏和高高在上的屋頂上積上薄薄的一層,夜幕和更多的鵝毛似的雪花一起降臨,開始和仍然不屈不撓地兀自突起的漆黑的大地爭奪明天的景象。誰勝誰負自然要到第二天才會有分曉。一般來講,我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褲子還沒有穿上,就會一蹦一跳地來到窗前,眼前是厚厚如棉被的雪白一片,連樹木也被小小的雪花擁抱得嚴嚴密密……

    我真地很喜歡這樣的冬天——天上飄雪、地上也積著厚厚雪的冬天。參加工作後,哪怕後來出國到了美國,我心裏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盼望著冬天飄雪的日子,可是當雪花實實在在碰觸在我臉上時,除了絲絲冰冷,也隻不過引出了幾分淡淡的憂傷。

    小兒子銅鎖在澳洲悉尼出生後,一直沒有見到過雪。在七月冬天的假期裏,我專門帶他們到六個小時的車程的雪山上,記得那次看到五歲的小兒子第一次在鵝毛飄飛的大雪裏激動得忘乎所以時,我心中湧起了千絲萬緒。

    我應該早就感覺到,我並不是真心想往美國的雪、澳洲的雪,其實連北京的雪也無法勾起我對少年時的迴憶。

    我喜歡的是故鄉的雪,是小時候看到的,或者說是至今仍然留在記憶中的雪。家鄉湖北隨州不常常有雪,但隻要有雪花落下時,我總是興奮得得意忘形的。飄雪了,冬天來了,要放假了,要過年了,父母就會到一起了,我們全家人就可以圍在火爐旁了,一年到頭都很少聽到的歡笑聲就會在火爐旁升起……

    辭舊迎新的氣氛,全家人喜氣洋洋圍坐在火爐旁的溫馨場景,在我邏輯大腦還沒有健全的兒時記憶中,那可全是故鄉的飄雪帶來的,不知不覺間,輕柔的雪花早已在我心裏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記憶和印記如此之深,以致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始終還一直以為我喜歡飄雪的冬日。

    參加工作後,最初的兩個春節還擠上火車迴家過年,不久結婚了,有了孩子,後來又到了國外,假期和中國的假期不吻合,就更沒有時間迴老家過年了。十幾年後的今天,在母親得了病,我再次迴到故鄉陪伴母親過年。

    這個春節家鄉會飄雪嗎?我是否能夠在飄飛的雪花中尋迴兒時的感覺?

    迴家的前兩天,看到網上新聞報道,武漢周邊地區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照片上銀裝素裹的景象讓我歸心似箭。

    *                       *                      *

    農曆臘月二十三日早上,我開車從廣州出發,通過京珠高速,當天深夜迴到湖北隨州。我悄悄停好車,和二哥一起迴到家,母親睡得比較早,我不想吵醒她。

    當我們剛剛跨進大門,院子的燈啪的一聲亮了起來,接著是吱的一聲,客廳的門打開了,母親先是探出頭,然後披著大衣慢慢走出來。原來母親本來都睡了,但她卻過一會就起來看一下,這次正好看到我進門。我正想責怪母親,她卻打斷我說,你在路上,我怎麽可以睡得安穩。

    我趕緊扶母親迴到寢室,心裏暗自後悔,也許不該告訴母親我什麽時候出發,雖然告訴她我行程前反複叮囑她不要為我擔心,但沒有用,母親天性如此——也許所有的母親天性都如此——隻要你告訴她,你在路上,她擔憂你的心就再也放不下來。

    而我又太讓母親操心了,我好像一生都會在路上踽踽獨行,直到人生的終點站。

    母親的臉色像一般白血病患者一樣蒼白,還多了發黃的土色,化驗結果證實母親的血色素還在下降,可是母親的精神還可以,我以為她是見到我的一時興奮,過了兩天才發現,母親是因為忙碌才顯得有精神。

    這次過年,為了徹底讓母親把指揮做飯等家務事放下來,我們姐弟們已經預先開了“電話會議”,向母親約法三章,三章的意思隻有一個:過年期間母親必須離開廚房和洗衣房,不得過問我們操辦年貨以及迎來送往的事情,否則,我們就“抵製”迴家過年。我們這樣做也是迫於無奈,母親雖然得了絕症,都快八十的人了,她卻好像永遠無法放下做母親的職責,隻要我們這些成年孩子迴到她身邊,她是一分鍾也停不下來的,每天要來監督我們幾點起床對身體好,又要告訴我們哪些食物對身體有害,甚至來研究我們衣服的商標,看裏麵是否含了對身體有害的化纖成分(按照母親的邏輯,衣服都得全棉才行)。我們姐弟看著她忙裏忙外,甭提多難受。這次過年前,我們姐弟四個決定每個小家庭承包幾天過年假期期間全家的起居飲食,讓母親插不上手,我們要讓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過一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新年。

    在我們精心安排下,母親果然插不上手了。年關將到,從大姐開始,哥哥姐姐都把準備了好久的年貨一古腦地拿了出來,日日安排不同的遊樂節目,每天飯桌上都擺滿了他們最拿手的菜,不亦樂乎。輪到我時出了點問題,一開始不知道是請個廚師迴家做飯,還是出去買迴來吃,最後我決定,幹脆到附近的飯館包了一間單間,把全家接過去吃了三天。

    我們姐弟家庭條件都過得去,但平時也不是大手大腳的人,隻是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加上都想讓父母看一看自己的能力,少不了故意炫耀一下,借這個機會各顯身手展示我們在社會上的生存能力,其實為的是讓父母放寬心。

    我們這樣做顯然起了一定作用,母親看到子女都能夠獨當一麵,很是滿意。雖然突然閑下來的母親有時也會獨自黯然傷神一陣子,但出出進進的親戚朋友和姐姐哥哥的孩子們不會讓母親在神傷中沉浸超過五分鍾。特別是哥哥姐姐的孩子們,雖然都隻二十出頭,但奶奶生病後他們都變得很懂事。我想這和他們的爸爸媽媽對待自己父母的態度分不開。

    這件事讓我想起了一些社會上的故事,很多人當了父母,就把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無暇照顧自己年邁的父母,有的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父母。這種愛幼不尊老背後理由自然是孩子代表未來,也是自己的依靠,殊不知,這些身為父母的人對待自己父母的言行,早就被自己的孩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多少年後,長大了的孩子肯定會來個上行下效。這種教訓僅僅在我家鄉周圍已經是非常多的,我幾乎沒有看到一位對自己父母不孝順的人,能夠獲得自己子女的孝順。

    上次迴來時,隨州唯一一家肯德基剛開業不久,熱鬧非凡。我想帶父母去吃一次,可是母親聽說價錢後直搖頭,她說一個人一頓要吃三四十元,還是快餐,太貴,不劃算。再說,一個雞腿能夠炸成什麽樣?

    我說,這可是可國際上最有名的炸雞,大家都很喜歡,你的孫子鐵蛋和銅鎖每個星期都吵著要去吃一次呢。我又說,你們就算不喜歡,也要吃過才知道。最後我還是帶上父母來到了肯德基。

    那天肯德基坐得滿滿的,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我把肯德基各種品種一樣一樣地各買一點給父母品嚐。父母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打量著這間洋炸雞店的裝飾,還不時被滿屋子吵鬧的孩子們吸引。我看出父親還能夠接受炸雞,而母親試了幾口,就不肯吃了,說油炸的,有火氣,而且太油膩。

    我自己把剩下的都吃了下去。吃完後,我抹抹嘴,準備離開,母親卻說再坐一會。這倒出乎我意料,母親一向不喜歡在外麵飯館吃飯的。不過我看得出,她雖然不喜歡這裏的炸雞,卻顯然對這裏的環境比較喜歡。

    那天,我們一直坐了一個多小時,在周圍孩子的吵鬧聲中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天來。母親還又不時向周圍嬉鬧的孩子門微笑招手,我看得出母親滿臉開心。

    離開時,沒有吃多少的母親臉上有一種滿足感,我愈益感到奇怪了,不過也沒有問。直到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我還在床上躺著時,聽到母親在院子裏和鄰居聊天。她們好像正在談前幾天她去吃肯德基的事。

    母親說,那“肯德雞”,也就取了個洋名字,就貴了四五倍,一個小小的雞翅膀,就要五塊錢,比得上半隻雞的價錢了。

    鄰居驚訝道,作孽呀,那麽貴,誰去吃?

    母親說,人可多了,擠都擠不動。

    鄰居聲音裏的驚訝有些誇張,真的呀,什麽人呀……

    母親咳了一下嗓子,都是孩子們,都是跟著父母去的。

    鄰居歎息了一聲,怪不得,我說呢,大人是不舍得花這個錢的,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小皇帝似的,就是一頓吃掉半個月的工資,也是要去的,不得了呀。

    母親也提高了聲音說,你莫以為,環境還真可以,隻是太吵了,都是孩子,父母們也不管一管,我們等了很久才等到座位呢。

    鄰居又吃驚地提高嗓門問道,你們兩個老的也去了?

    母親中氣十足,蓋過鄰居的響亮的聲音裏一下子透出了毫不掩飾的自豪,是的,誰想去,都是兒子硬拉去的,說麽事好東西就要試一下才知道,我才不喜歡呢。可兒子一定要帶我們去,就去了,到那裏一看,嗬嗬,都是年輕的父母帶孩子們去吃,哪像我們這樣,顛個個兒了,兒子帶我們兩個老不死的去……

    ……

    我又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陣子,後來我迴到廣州,去到國外,不過每次在帶孩子去吃肯德基或者朋友一起去時,我就多留了個心眼,我發現,除了年輕的男女外,幾乎都是父母帶孩子去吃。至今我還沒有看到一個四十歲的兒子帶七十多歲的父母去吃的。我能夠理解母親當時的自豪,而我至今也為自己感覺到高興。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問母親,三十我們要做什麽,您希望我們做什麽。母親說,買點煙花,我們放煙花,幾好看。

    我去買了幾大箱煙花迴來,放在三樓的平台上。母親看到我買了那麽幾大箱煙花,沒有像以前那樣責怪我亂花錢,反而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圍著煙花慢慢地轉了好幾圈,嘴裏喃喃道,衝到天上,幾好看……

    我問母親,我們是今天晚上放煙花,還是明天晚上?

    母親說,一定要明天放,辭舊迎新,還要等到轉鍾的時候。

    我問,你說要到轉鍾的時候,我還以為天黑了就放。我心裏嘀咕了幾句,接著問,媽媽,那你不是無法看到了?

    母親早睡早起慣了,加上現在的身體狀況,我想她是決意等不到轉鍾的午夜十二點的。母親卻說,我等得到,明天我們要守歲。

    守歲,我重複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然後看著母親。她衝我笑了笑,又猶豫了一下,臉上閃過一層憂鬱,說道,老四,你還記得以前的守歲嗎?你小的時候我們每年都守歲,這次呀,你爸爸和我商量,我們要一家人守歲,不要電視,也不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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