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開車送母親到醫院接受醫生檢查。隨州市第一醫院在城市的東邊,我們住在城西的小區裏。一大早,我扶母親坐進車裏,半開著車窗,然後慢慢駕駛著小車橫穿隨州市。母親坐在我開的車裏,唿吸著新鮮空氣,興奮地東張西望。

    進入到醫院範圍,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興奮,有點傷感,這裏算不算舊地重遊?我是在這個醫院出生的,後來母親又在這個醫院工作過一段時間。而我小時候生了幾次大病,都是住進這個醫院接受治療的。

    那時的醫院是什麽樣子的,我搜索著記憶。吃藥很苦,打針很痛,老人的呻吟和小孩子的哭叫聲此起彼伏,按說對於小孩子醫院就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地方。可是我的記憶裏卻搜索不出多少令人生畏的特點。從我懂事起,大多時間跟著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不多,除了春節,也就是生病住院的時候會被送到母親身邊。能夠和母親在一起,自然是幸福時光了。這種幸福的記憶太強烈,其它的感覺都靠邊站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在我的記憶中,醫院竟然是和親切的話語、溫柔的擁抱聯係在一起的,醫院也是我最多感受到母愛的地方。

    這種感覺一直跟隨著我,至今都沒有消退。

    扶母親進入到住院部的走廊,我立即被走廊裏的不應該有的嘈雜和嗆鼻的氣味弄得眉頭緊鎖。進入母親所在的三號病房,我更是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

    三號病房裏並排三張單人床,每張中間相隔不到一米,原本是白顏色的鐵床已經被年歲侵蝕,白油漆脫落的地方鏽跡斑斑,讓我立即想到恐怖電影裏出現的鐵床,觸目驚心;鐵床旁的茶幾更是無法分出年代,好像是剛剛出土的文物,油漆早就脫落不說,木頭也已經變得黑漆漆;床頭原本白色的石灰牆上粘上了斑斑汙點,不知道是血跡還是汙穢;床頭唿叫護士的緊急按鈕也從牆裏脫出來,連在一根電線上在那裏晃悠過不停;門窗破敗不堪,一看就知道沒有一個是能夠關得緊的……

    母親坐到床上,揮手指了指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沙發椅子,招唿我坐下。我看了一眼那張單人沙發,渾身禁不住生出雞皮疙瘩來。那張沙發可能是我在任何一個垃圾場都可以找到的,露在外麵的木料早已經分不清顏色,沙發靠背上破了一個足可以讓小孩子掉進去的大洞,露在外麵的海綿像發黴的敗絮……

    這就是我印象中充滿了母愛和溫暖的醫院?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還是網絡上那些攻擊大陸醫療改革的文章的確是實事求是?幾十年過去了,看看眼前病房景象,不但看不到任何進步,反而更顯破敗。昨天迴來時路過一幢嶄新的大樓,父親告訴我,那是兩年前新蓋的隨州市人民政府大樓。我的眼前一亮,被這金碧輝煌、巍峨雄壯、到處是花草和亭台樓閣的美輪美奐的大樓震住了,這可比我住過的美國和澳大利亞任何一個地方市政府大樓都要華麗、雄偉和氣派得多,我心中一度生出自豪,甚至開始懷疑聯合國每年都推出的中國人民的收入比美國和澳洲人民收入少了幾十倍的統計報告是否準確,可是當我走進母親的病房——隨州市最好的人民醫院時,我知道了,我們和美國、澳大利亞相差何止幾十倍!

    如今母親就住在這樣的醫院裏。我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和不滿,我對來查房的醫生說了自己的看法,他笑著對我說,條件一直都是這樣的,沒有什麽改善。我又問母親,母親也說差不多,又補充說,聽說正在蓋新住院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趕上。

    醫生查完房後,我沒好氣地說,媽媽,這裏條件太差,我們轉院到武漢怎麽樣?聽說武漢協和醫院的新住院部好像四星級酒店一樣。

    母親沒有吭聲,過一會才說,我不想離開這裏。可是當我再掃了幾眼病房,深深吸了吸充滿尿騷和消毒水氣味的空氣時,我暗自決定盡快為母親辦理轉院,等一會再找機會說服她老人家。

    就在我們準備離開時,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護士風風火火地來到病房,母親介紹說她是外科住院部的護士長,比我小兩歲。那護士長扶母親坐下,她自己坐在母親的旁邊問寒問暖,又張羅了一陣子,臨走時還為母親打了一瓶開水,讓我這個親生兒子看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護士長離開後,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母親,母親笑著說,她是我接生的,就在這個醫院,三十九年前,——把她好不容易拉出產道,她已被窒息得奄奄一息,我用口把塞在她口腔裏的汙穢物吸出來,清理幹淨,又及時做人工唿吸,她才哭了起來,從鬼門關逃了迴來,三十九年了……

    我扶母親離開病房,母親好像想起了什麽,停了一下。母親說她要到隔別的病房看一個老朋友。我和母親一起來到五號病房,這裏和三號病房一樣有三張床,在靠窗的病床上,躺著一位正在打點滴的老人。那老人見到母親進來,使了吃奶的力氣想支起身子坐起來,但被疼痛阻止了,隻能舉起有氣無力的手晃了晃,打了招唿。母親連忙走過去,幫助她把手放進被子裏。母親讓我喊“羅阿姨”,母親介紹說,羅阿姨比她大兩歲,以前的同事,曾經在一起學習過。接下來,母親帶著自豪感向羅阿姨介紹起我,羅阿姨馬上想起來了,自然少不了提起我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一兩件事。

    離開五號病房,在走廊上,母親又碰上一個叫不出名字的老人,他大概是剛剛住進來的,和我們擦身而過時顯然也認出了母親。母親開朗地說,哦,你也進來了。那老人哈哈一笑,說,進來好幾次了,不知道這次還能不能出去。

    看到那老人朝加重病房的方向走去,母親也沒有再問他得了什麽病,隻是喃喃自語道,都進來了,沒有死的都要進來的,都死得差不多了,這些老人我都認識……

    不錯,如果說母親認識很多老人的話,那麽這些老人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醫院了。母親告訴我,在這裏住院期間,她經常意外地和幾十年前的熟人重逢。

    我扶母親走在走廊裏。沒有想到經過短短五十米的走廊,母親又被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攔住問長問短,從他們和母親聊天的口氣可以聽出來,這個醫生在母親沒有退休時就進了醫院,那個護士是母親一個幾年前就過世了的熟人的女兒。

    和熟人打招唿聊天時,母親會鬆開我扶她的手,然後挺起胸膛。經過幾個熟人後,母親精神好多了,她走路的步子也輕快了些,好像一個在自己的軍營裏巡視的將軍。

    我隨即打消了為母親轉院的想法,就算這裏醫院的環境再差,我也不應該把母親轉走。

    *                                                     *                                                         *

    也許骨子裏我無法忘本,經過接下來連續幾天陪母親到醫院接受檢查和治療後,我漸漸適應了走廊裏的嘈雜、空氣中的尿騷和消毒水的味道,也習慣了坐在鏽跡斑斑的鐵床邊或者殘破的沙發上和母親一起“接見”絡繹不絕的親戚朋友。

    迴去的第二個星期一,碰上母親接受第五次穿刺,由沈主任親自穿。沈主任原來是院長,技術過關,也是母親最信任的。

    穿刺就是抽骨髓,是從肋骨下麵紮下去,在我的想象中是很可怕的。在沈主任給母親消毒後用紗布蓋上,舉起一隻帶著長長針頭的注射器時,我不忍看下去,把臉轉向一邊。這時,母親的聲音響起來,老四,不怕,一點也不疼。

    母親的聲音沙啞,但我卻仍然依稀分辨出幾十年前當我打針時她安慰我的聲音來。我知道,已經四十一歲的我在母親麵前永遠是一個孩子。母親的聲音總是讓我勇敢起來,我不怕,但我還是不願意轉過頭來,不願意看到母親皮包骨的軀體在寒光閃閃的大針頭下的樣子,我怕自己忍不住會流淚——

    這次檢查的結果也不理想,雖然白血球有所上升,可是同時上升的還有癌細胞。沈主任告訴我們這一結果後,和我們姐弟私下商量了一陣,擬定了一個說法,由沈主任婉轉地告訴母親,當然還是隱瞞了最嚴重的部分。

    第二天沈主任來到病房,親切地對母親說,你的病情很穩定,看起來沒有什麽大礙,你要放寬心。母親聽後臉上立即綻開了笑容。

    沈主任不失時機地接著說,不過,為了防止最壞情況發生,也許應該考慮適當的時候開始做一個小劑量的化療,我和你兒子商量了,希望你能夠忍受一下,配合我們的治療。

    母親愣了一下,也許正在思考,為什麽情況很穩定,還需要去做化療。我立即插進來說,如果你不想做,害怕化療難受的話,也可以不做。反正沒有什麽大礙。

    我故意裝得輕描淡寫的樣子。

    母親看了我一眼,開口說,我不怕,隻要你們希望我作,我就作。

    她微微愣了幾秒鍾,突然說,怎麽會受不了?能怎麽難受呢?隻當又坐了一次月子的(生孩子)。

    母親的話立即讓我愣了一愣。母親一生沒有什麽大病,對於她,生六個孩子是最辛苦的,前兩個孩子由於條件不好,生出來就死掉了。大姐生於一九五五年,我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母親此時突然拿生孩子來對比,她是說者無意,可我聽著,心裏卻別有一番滋味。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努力抑製著心裏的波動,可是眼睛還是被一層霧氣弄得有些模糊。模糊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四十一年前的情景,年輕漂亮的母親躺在那裏,用豐滿有力的手臂輕輕攬住一個不安分的嬰兒,那個嬰兒就是四十年前的我。

    母親的聲音還在我耳伴迴響,生你哥哥姐姐還算順利,生你時雖然也是順產,可是,那時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你又發育得特別健壯,很有點吃虧……

    我突然打斷母親的話問道,你當時在哪個病房生下我的?

    母親想了一會才說,你記得剛剛經過醫院大門口時左邊有一排房子嗎?

    我點點頭。

    母親說,頂頭有一棟綠色琉璃瓦的小樓房,你就是在那裏麵出生的。那裏現在已經不屬於醫院了。

    現在是一個教堂,我們隨州唯一的一個天主教堂。母親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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