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見到母親了,我的心裏充滿了激動和憂傷。不知道母親怎麽樣了,病魔把她改變了嗎?她的精神還好嗎?她的內心像她的外表一樣樂觀和堅強嗎?她會對我說什麽?我又會如何安慰母親?

    母親和父親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無論從知識、文化背景,從世界觀以及從性格脾性上,他們都有天壤之別。我在自己的書中多次寫到父親,卻鮮有描寫母親的文字。事實上,我對母親的認識隻是近幾年的事。母親潛移默化施加在我身上的影響遠遠比我能夠想象的要大得多。

    二零零四年底,我在百忙中請假一個月迴到廣州去陪伴父母,那一個月我的感受很深,也發生幾件讓我終身難忘的事情。

    其中一件事我寫成一篇短文《母親珍藏的剪報》發表在互聯網上,這是迄今為止我唯一一篇不帶任何虛構的紀實文字。下麵我把這篇《母親珍藏的剪報》原文附錄如下。

    *                                                  *                                                    *

    遊蕩了這麽多年,從東到西,又從北到南,一年又一年,我在長大,知識在增加,世界在變小,家鄉的母親在變老。

    二十一年前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從那以後,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探索這個世界。二十年裏,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香港,從紐約到華盛頓,從南美到南非,從倫敦到雪梨,我遊蕩過五十多個國家,在十幾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每到一個地方,從裏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一不變的是心中對母親的思念。

    ip電話卡出現後,我才有能力常常從國外給母親打電話,電話中母親興奮不已的聲音總能讓我更加輕鬆地麵對生活中的艱難和挑戰。然而也有讓我不安的地方,那就是我感覺到母親的聲音一次比一次蒼老。過去兩年裏,母親每次電話中總是反複叮囑:好好在外麵生活,不要擔心我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想著迴來,迴來很花錢,又對你的工作和事業不好,不要想著我們……說得越來越羅嗦,羅嗦得讓我心疼,——我知道,母親想我了。

    母親今年七十五歲。

    我毅然決定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擱下心裏的一切計劃,扣下腦袋裏的一切想法,迴國迴家去陪伴母親一個月。這一個月裏,什麽也不幹,什麽也不想,隻是陪伴母親。

    從我打電話告訴母親的那一天開始到我迴到家,有兩個月零八天,後來我知道,母親放下電話後,就拿出一個小本本,然後給自己擬定了一個計劃,她要為我迴家做準備。那兩個月裏母親把我喜歡吃的菜都準備好,把我小時候喜歡蓋的被子“筒” 好,還要為我準備在家裏穿的衣服……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動不方便的,患有輕微老年癡呆症和白內障的七十五歲的老人來說是多麽的不容易,年輕的你肯定無法體會。直到我迴去的前一天,母親才自豪地告訴鄰居:總算準備好了。

    我迴到了家。在飛機上,我很想見到母親的時候擁抱她一下,但見麵後我並沒有這樣做。母親站在那裏,像一支風幹的劈柴,臉上的皺紋讓我怎麽也想不起以前母親的樣子,隻有那笑容讓我永遠難忘,因為那笑容隻屬於我。

    母親花了整個整個的小時準備菜,她準備的都是我以前最喜歡吃的家鄉小菜。但是我知道,我早就不再習慣我以前喜歡的菜。更何況,母親由於眼睛看不清,手也不穩,加上味覺的遲鈍,做的菜總是鹹一碗,淡一碗的。母親為我準備的被子是新棉花墊的,厚厚的像席夢思,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早就習慣空調被子和羊毛毯子了。

    但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是迴來陪伴母親的。

    開始兩天母親忙著張羅來張羅去,沒有時間坐下來,後來有時間坐下來了,母親就開始羅嗦了。母親開始給我講人生的大道理,隻是這些大道理是幾十年前母親反複講過的。母親注意到我有些心不在焉,後來就開始對照這些道理來檢討我的生活和工作。例如我飯後沒有“百步走”,我沒有“早睡早起”,我要時刻記住不做虧心事和與人為善的原則等等。

    我打斷母親的話,不耐煩地說,那些道理過時了,也老掉牙了,時代變了……這時,我就看到母親會癡呆呆地坐在那裏。

    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發現母親由於身體特別是眼睛不好,做飯時不講衛生,飯菜裏竟然混進蟲子蒼蠅;而且老習慣不改,飯菜掉在灶台上,她又會撿進碗裏……,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母親,我們到外麵吃一點。母親馬上告訴我,外麵吃不幹淨,假東西多。於是我找機會說,我想出錢為她請一個保姆。話還沒有落,母親就生氣了。她站起來,在房間裏一拐一拐劈啪劈啪地轉圈,一邊說她自己還可以去給人家當保姆。我無話可說。

    我要去逛街,母親一定要去,結果我們一個上午都沒有走到商場。買了東西,我要坐出租車,母親說她暈出租車,結果隻好提著大包小包擠公共汽車。

    坐下來當我們討論一些現在社會上的事情時,母親總以老眼光看人和事,每每以為兒子已經誤入歧途。而我也開始不客氣地告訴母親,時代進步了,不要再用老眼光看東西。

    和母親在一起的下半個月,我越來越多地打斷母親的話,而且越來越感到不耐煩,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因為每當我提高聲把自己觀點加給母親的時候,她都會停下來,默默地坐在那裏,渾濁的眼睛裏充滿迷茫和憂傷——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麽,我想,也許母親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

    我要走之前,母親從床底下吃力地拉出一個小紙箱,打開來,取出厚厚的一疊剪報。原來我出國後,母親開始關心國外的事情,為此她還專門訂了份《參考消息》。每當她在報紙上看到國外發生的一些排華辱華事件,又或者國外出現嚴重的治安問題,她都會憂心忡忡地把它們剪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好。另外,她還把報紙上登載的一些小偏方治大病的小文章也剪下來收藏起來。她要等我迴來,一起交給我。她常常說,出門在外,一要注意安全,二要有一個好身體。

    幾天前鄰居告訴我,有一天母親在家看一部日本人欺負中國華人的電視劇,在家哭了起來,第二天到處打聽怎麽樣子才能帶消息到日本。那時我正在日本講學。

    母親吃力地把那捆剪報搬出來,好像寶貝一樣交到我手裏,沉甸甸的,我為難了,我不可能帶這些走,何況這些也沒有什麽用處,可是母親剪這些資料下來的艱難也隻有我知道——母親看報必須使用放大鏡,她一天可以看完兩個版麵就不錯了,要剪這麽大一捆資料,可想而知。我正在為難,這時那一捆剪報裏飄落下一片紙片。我想去撿起來,沒有想到,母親竟然迅速彎腰撿了起來。隻是她並沒有放進我手裏的這捆剪報裏,而是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我問,媽媽,那一張剪報是什麽?給我看一下。

    母親猶豫了一會,說那張剪報不是給我看的。我堅持要看那張剪報,並假意威脅,如果不給我看,我就不帶這一堆剪報。母親不情願地把那張小剪報放在我懷裏那一疊剪報上麵,轉身到廚房準備晚餐去了。

    我放下那堆剪報,拿起上麵那張小小的剪報,發現是一篇小文章,題目是“當我老了”,旁邊的日期是《參考消息》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六日(正是我開始越來越多打斷母親的話,對母親不耐煩的時候)。我一口氣讀完這篇短文: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灑到自己的衣服上時,當我忘記怎樣係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你小的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迴答你的每一個“為什麽”。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就像你小時候學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迴想。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麽並不重要,隻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剛開始學習如何生活時我對你那樣。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一口氣讀完,我差一點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母親走出來,我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我隨手把那篇文章放在這一捆剪報裏。然後把我的箱子打開,我留下了一套昂貴的西裝,才把剪報塞進去。我看到母親特別高興,仿佛那些剪報是護身符,又仿佛我接受了母親的剪報,就又變成了一個好孩子。母親一直把我送上出租車。

    那捆剪報真的沒有什麽用處,但那篇“當我老了”的小紙片從此以後會伴隨我……

    現在這張小小的剪報就在我的書桌前,我把它鑲在了鏡框裏。我把這文章打印出來,與像我一樣的遊子共享。在新的一年將要到來的時候,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一直想吃她老人家做的小菜……

    (原文於2004年12月28日發表於博訊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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