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秦公石韜的時候,他正在府邸作樂,十幾個身著薄紗的舞姬正在鼓樂下,光著如玉的腳丫跳舞。


    劉知樂感歎,外麵冰凍三尺,屋中居然暖如春日,也不知燒了多少樵夫赤腳砍來的木炭?


    石韜拿著酒壺,在其中穿梭,見到劉知樂,嗬嗬一笑。


    “冷蠻,來,看看這位舞姬,和你那憑兮相比,到底誰更美上幾分?”


    石韜說著,歪歪斜斜往劉知樂走來。


    劉知樂躬身。


    “冷蠻慚愧,自然是秦公府上的美姬更甚一籌。”


    “是嗎?”石韜大笑,卻怒吼道:“來人,給我通通拉出去腰斬!”


    眾美姬嚇得部跪下,府上,一片哀戚之聲。


    “秦公饒命啊……”


    石韜卻像中邪般不理,隻憤恨的看著劉知樂。


    劉知樂一頭霧水,這一年多來,石韜待她極好,昨天見她,也是好好的,今天怎麽了?偏又是在白流沙出事之時。


    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十幾個護衛進得門來,押解著嚇破心魂的舞姬們,就要出得門去。


    “等一下。”劉知樂躬身道:“秦公,冷蠻鬥膽,可否先將她們帶出去,稍後定奪?”


    石韜笑:“當然,冷統領的麵子,豈能不給?”


    語畢,數人離去。


    劉知樂忙不迭單膝著地。


    “請秦公明示,冷蠻可是說錯了什麽話,惹怒了秦公,以致秦公要殺了那些舞姬。”


    “沒有啊。”石韜大笑:“本公養著她們,就是想她們有朝一日為我所用好好伺候冷統領,可是你看,沒一個能入的了冷統領的眼,留著何用啊?”


    劉知樂一愣,道:“多謝秦公美意,冷蠻……就此謝過,卻之不恭。”


    都是苦命人,救下再說吧。


    “哈哈,好啊!”石韜哈哈大笑,語調一轉:“不過,冷統領清新寡欲,本王實在不放心她們是否服侍不周。除非,冷統領能當著我的麵……不過,冷統領放心,本公最多看到冷統領光著膀子就走,這不該看的,絕不多看一眼。”


    “……”劉知樂心裏一駭,看來,不是要往她府上塞人!石韜的意思,要看到她脫衣服?!難道……石韜知道了她是女的?


    不可能!皇宮裏,除了鄭太妃,沒人知道她的女兒身。而現在局勢如此緊張,石閔又手握兵權在外,鄭太妃不會傻到這個時候來拆穿她……


    那麽,今天的石韜,為何對她懷有敵意?


    劉知樂蹙眉:“敢問秦公,自冷蠻跟了秦公,冷蠻對秦公而言,可算忠臣?”


    “大忠。”石韜說完,又補充道:“千年不遇的良才。”


    劉知樂重重一磕,額貼地麵。


    “既然如此,冷蠻請求秦公明示,讓冷蠻死也死個明白。”


    石韜微微一愣,無比認真的看著她。


    “劉知樂,本公該叫你冷蠻呢?還是叫你劉知樂?”


    劉知樂的心猛然一顫,不起身,也不抬頭,隻朗聲道:“秦公叫什麽,我便是什麽。”


    石韜忽然蹲身下去,一把捏住劉知樂的下巴,逼著她直視著他眼中的怒火。


    “你承認了?你是女人?!”


    “是,我是劉知樂,是女人。”顯然,有人告密,不然石韜不會知道她的名字。


    劉知樂蹙眉看著石韜,沒有害怕,沒有恐慌,隻有淡定。


    “秦公,作為一個女人,要混跡在這吃人的戰場,不管是跟著秦公以前,還是以後,我都是處處小心,滴水不漏,沒人知道我是女人。是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秦公麵前嚼了舌根,阻礙我好不容易才跟著秦公拚下的錦繡前程,斷了我想親眼看著秦公坐擁江山的夢想!”


    這一段話,說得好啊。明理,劉知樂說得是自己的心酸,實則,可以這樣理解。


    1。石韜,我是女人這事,沒有別人知道,你不用擔心喲。2。你看,自從我跟了你,才有了錦繡前程,我肯定感激你感激得要死,以後加倍為你賣命!3。但現在有人挑撥我們的關係,你可千萬不要上當啊!你想,我一個跟班都得了錦繡前程,你在哪裏找我這麽厲害的人?我要是再為你拚一拚,你這個主子早晚要當皇帝的哦!


    這都要當皇帝了,石韜聽得心慌,問:“當真無人知曉?”


    “隻有石閔知道。”劉知樂頓了頓,道:“不過,秦公有所不知,君子軒,其實……是石閔送我的。所以,他隻會幫我隱瞞,絕不會出賣於我。”


    石韜知道了她是劉知樂,就有可能也知道爹爹的事,為了讓石韜安心,她隻好把石閔也卷了進來。


    畢竟,石韜要想成事,捏著石閔的短處,才能事半功倍。


    石韜定定地瞧著劉知樂,似在思考著什麽,忽然哈哈大笑。


    劉知樂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石韜卻沉下臉,厲聲道:“來人,把那挑撥離間的東西給本公帶出來!”


    既然劉知樂送他石閔這麽一份大禮,他豈有不還人情的道理?


    不時,自裏麵傳出一陣推搡之聲,兩個護衛架著一人走了出來。


    劉知樂打眼看去,卻是怔了!


    “照月?”


    怎麽會是照月?


    劉知樂蹙眉看著照月,一身粉色棉襖的她,雖發式看起精心裝扮過,但腰圍足足瘦了一圈,早沒有當日的王妃風采,看起來雖不至於拮據,卻也與富貴不沾邊。


    相比劉知樂的激動,照月顯得異常平靜,她淡淡地看著劉知樂,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照月,你不是隨慕……他走了嗎?怎麽會在這裏?”


    劉知樂走過去,想握住照月的手,照月身子一側,劉知樂的手懸在半空。


    怎麽會在這裏?


    照月輕笑:“與你有關嗎?”


    “……”劉知樂一愣,深深地看著照月:“你是在怪我,當初你走的時候,我沒見你嗎?”


    “不敢。”


    “照月,我有苦衷。”劉知樂蹙眉,她不能告訴照月,不見他們,是想徹底斷了慕容恪對她的心思。


    “照月,相信我,我還是原來的我,從未變過。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是什麽原因,讓你去而複返,還要出賣我?”


    劉知樂心中難過,眼中滿是責備。


    照月不冷不熱的哧笑。


    “對啊,你的心,的確從未變過,一樣的冷血,一樣的自私,一樣的無情!”


    劉知樂蹙眉:“你居然這麽看我?”


    “不然呢?”照月的語氣,沒有一絲波動:“當日我被畜生欺負,你站在那裏從頭看到尾,難道你不冷血?不自私?”


    說到痛處,劉知樂的淚水在眼中打轉,咬著牙。


    “那是因為我當時無能為力,既然分擔不了你身體的屈辱,就隻能在心裏和你一樣煎熬!”


    “鬼話!通通都是鬼話!”照月忽然瞪著雙眼,看著劉知樂,像是要吃了她一樣:“你怎麽分擔不了?難道你不是女人?難道你不能被騎?劉知樂我告訴你,你知道那天有多少人嗎?十五個!整整十五個!”


    “……”劉知樂麵色微怒,手指捏得哢嚓作響:“不,是十六個……”她數著呢……用心數著呢……每數一次,心就滴一次血。


    以至她的心,至今沒有好過。所以她才要留在鄴城,直到推翻羯族的王權,讓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為所欲為!這樣,才對得起天下間所有的照月。


    劉知樂有好多話想講,可石韜在旁,她不僅不能講,甚至,還不得不往照月傷口撒鹽。


    因為,她必須活著,照月,也必須活著。


    “照月。”淡淡的兩個字,劉知樂負手而立:“我想,是我以前太縱容你了,才讓你看不清事實。我是小姐,你是奴,你替我做什麽,不是你應該的?再有,我不是把慕容恪讓給你了?你也不想想,從小到大,有什麽東西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說到底,我也補償了你。”


    劉知樂嘴角的微笑激怒了照月,她哈哈大笑,幾近發狂的吼道:“補償我?說得多麽好聽,你的補償就是讓慕容恪迴去就把我休了,然後嫁給一個副將,接著那人戰死沙場,然後我就成了寡婦,得活守一輩子的寡,然後,再時不時的聽人傳說,你有多麽傳奇?!”


    原來,竟是這樣。


    劉知樂心疼痛萬分。


    “啪!”巴掌落在照月臉上,劉知樂輕哼:“你一個大字不識的奴婢,懂什麽?慕容恪是什麽人?他是可以助我和秦王成就大事之人!我能將他的身體送給你已是對你莫大的恩德,你還妄想能留住他的心?隻要秦王一日沒有達願,慕容恪的心,就隻能在我劉知樂身上!”


    石韜聽到這裏,由不得他不動容。


    這個劉知樂,夠狠!夠忠!野心夠大!關鍵,還看得長遠!


    也是,一個才不過五年,就從平民走到父王跟前的女人,沒有足夠的野心和心機,又怎麽行?


    此時的石韜,說不上是什麽感受,隻覺得,有了這個女人,自己成事已不在話下。隻是,這麽可怕而野心勃勃的人,注定會成為他成功之後的第一抹刀魂!


    “劉知樂,你不得好死!我詛咒,詛咒……”


    “嗤……”的一聲,長劍刺穿了照月的胸膛。


    劉知樂冷眼看著照月不可置信的雙目,輕輕一笑:“不用擔心,好歹主仆一場,這劍可削生鐵,留著在黃泉路上用吧。”


    照月閉了眼。


    劉知樂轉身看著石韜:“秦公,冷蠻放肆了,這就給秦公收拾幹淨。”


    “不……”石韜才抬起手,想說不用了。白衣已將照月的屍體抱離了屋子,徑直而去。


    劉知樂脫下虎袍,在地上輕輕一旋,地上幹淨如新。


    “哈哈。”石韜哈哈大笑。


    “冷統領殺伐果決,不留痕跡,難怪父王要講你賜予本王。隻是,本公以為,你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她一命。”


    “她知道的太多了。”劉知樂語畢,伏地叩拜:“秦公今日替冷蠻絕了後患,這份大恩,冷蠻銘記於心。”


    “哈哈,小事一樁。”石韜欲扶起劉知樂,卻又停下,道:“冷統領累了幾月,本公看著心疼,這樣,本宮做主,放你半月長假,好好養養身子。”


    “謝秦公體恤!”劉知樂應聲而起,道:“隻是,有件事,冷蠻不得不去處理。”


    “哦?何事?”石韜玩了一天,打了個哈欠。


    劉知樂道:“義陽公的人在並州抓了個李弘餘黨,已進送去吏部。”


    “抓了就抓了吧,也不是多大的事。”


    “可是,義陽公當時在公幹。此番,並州之事,義陽公可是辦得漂亮!要是再加個李弘餘黨,必然錦上添花。一旦義陽公入了天王的眼,對秦公可是相當不利。”


    石韜一怔,滿意的看著劉知樂。


    “冷統領打算怎麽做呢?”


    劉知樂道:“兩條路:要麽殺了那人,要麽放了那人。總之,那個人的身份,絕不能是李弘黨羽。”


    “屁話,這還用講?”石韜說完,又道:“再說,吏部殺人,搞不好,惹禍上身。”


    “屬下也這麽認為,是以,屬下才來找秦公商量對策,想請秦公一道去探探義陽公的口風,看他到底對那人知道多少?寓意為何?我們才好想法子應對。畢竟,這兄弟之爭,試探早是家常便飯,秦公再受龍恩,卻也不是太子,他應該會告知一二。到時,秦公傳話與我,冷蠻再行處理。不知秦公意下如何?”


    如何?劉知樂替他想得如此周道,他就是去跑一趟,又有什麽不可?


    石韜欣慰的看著劉知樂:“嗯,去吧,好生歇息,快點養好身子,本公這裏還有好多事情等著你去辦呢。交給那些個東西,老子不放心。”


    “是!冷蠻告退。”


    劉知樂轉過身,輕輕籲了口氣。


    一路急促,迴到君子軒,白衣正端著一盆血水出來,劉知樂看著一臉慘白的照月,眼淚滾落出來。


    “怎麽樣?她……能活過來吧?”


    劉知樂問正給照月包紮傷口的黑衣。


    黑衣小心的處理完畢,才轉眼看著劉知樂:“公子好劍法,劍偏一厘,未及心髒,想來,休養幾日,便會醒轉。”


    劉知樂深深籲了口氣。


    “那就好。”


    白衣走了進來,道:“公子,白衣不明,既然公子選擇讓秦公看到一個冷血的公子,為何剛見照月的時候,公子不藏好心思?那麽顯山露水的情感,就不怕秦公懷疑?”


    劉知樂微微一歎。


    “其實,世間萬物,太過完美才值得懷疑。就拿畫作來講,真正好的仿品,不是那種無可挑剔的畫作,而是深知作者喜好,才能仿出作者的缺陷,半真半假,方可以假亂真。”


    白衣沉思片刻,方淡淡一笑。


    “公子高見,白衣受教。”


    劉知樂微微一愣:“原來白衣會笑?還笑得如此好看?”


    黑衣笑著打趣:“公子,黑衣也會笑的。”


    “黑衣也笑得好看。”劉知樂認真說道。


    黑衣笑得深了些許,卻是不語。


    劉知樂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她們會笑,她知道的。


    以前不笑,隻不過是她不如石閔優秀,她們不甘心臣服於她罷了。


    但就算如此,這一年多的相處,她們對她也算盡心盡責,單這一點,她們就值得她去信任,去欣賞。


    劉知樂轉眼看著床上的照月。


    照月,你可知道,曾經,我也像信任她們一樣,信任著你。


    等你醒來,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要好,對不對?


    照月適時微不可聞的蹙了蹙眉。


    她還在昏迷,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或許,從幽州屠殺開始,從她被魔鬼玷汙之時,她就中了魔鬼的毒,慢慢也變成了魔鬼。從此,她再也無法聽到別人的話語,隻看得到自己被萬蟲啃噬的心。


    所以,照月從惡夢中醒來以後,她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選擇留下,留在了她最痛恨的人身旁。她要報複!她要讓那個高傲的劉知樂也嚐一嚐,這人間地獄,到底是一種怎樣痛不欲生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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