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箕望著恭立殿前,仿佛已經老到糊塗的不堪再用的孔光。


    目光漸漸冷峻起來。


    “太師,聽說你女婿位列九卿,貴為光祿勳執掌著宮禁護衛。是也不是?”


    劉箕冷笑著繼續問。


    “迴稟陛下,光祿勳甄邯,確是老臣女婿。”


    孔光有些忐忑。


    不知皇上為何問起他的家人,而且語氣開始不善起來。


    “朕還聽說你女婿甄邯,可是王莽手下的得力幹將。”劉箕道。


    “老臣與我那外婿素少來往,至於他官場作為,吾也從未過問。”


    孔光聲音緊張地迴道。


    “那令郎現任何職啊?”劉箕繼續問。


    “吾子孔放才薄德淺。蒙朝廷恩寵,現任外給事黃門一職。”孔光道。


    “令子出身你詩禮聞名的聖門孔家。


    又有個當過相國的太師父親,現在才是一個給事黃門郎?”


    話說到此。


    劉箕頓下來,死死盯著孔光。


    孔光低頭默默不言。


    劉箕無心再與他打啞謎便道:


    “朕知太師慧眼如炬,心思似海。


    而今漢室天下,業已風雨飄搖。


    權傾朝野的王莽,早已有不臣之心。


    但是王莽有小心機,而無大智慧。


    縱使讓他盜得聖位,也難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今太師一家行韜晦之計。


    無論朝廷更迭,還是以後王莽沒落,你孔家均無牽連之禍。


    太師看朕說的有無道理?”


    孔光聞言,猶如霹靂驚雷炸耳。


    剛剛還看著老邁不堪的身體,仿佛經過旱冬的垂枝幹椏,灌了一場春雨。


    萎頓的身姿立馬挺立起來。


    雙眼中的混沌之氣一掃而空,透著精光,驚異地看著眼前的劉箕子。


    “你女婿甄邯權欲熏心,死心投靠王莽。


    剛剛你說和他已素無來往,早早撇清關係。


    看似言語緊張,恐怕你內心還透著得意吧?”


    劉箕繼續戲謔道。


    “老臣不敢,老臣有罪。”


    孔光一跪到底,聲音緊張。


    他不知道,劉箕子為什麽變的通透得有點,有點可怕。


    劉箕看著孔光是真的怕了,聲音稍微放柔了些道:


    “朕在昏迷之時,經了些不凡的際遇,受了聖祖的點化。


    我漢室曆代皇帝,不忍看劉家天下就此紛亂沒落下去,特賜我慧根以解亂局。


    不過,如今時局朕獨臂難支。太師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身為漢臣,忠君之事乃是本分。之前臣已心灰意冷,隻好裝聾作啞、隨波逐流。


    而今,既然聖上得此際遇。老臣願效犬馬之勞,輔弼陛下重興漢室。”


    孔光恭恭敬敬伏地叩了個頭。


    “太師快快請起。之前確是朕太過不堪,不怪太師不肯盡心。”


    劉箕不太習慣偌大年紀的老頭跪在麵前,趕緊上去攙起了孔光。


    “太師不妨先和朕評說一下這天下大勢如何?”劉箕問。


    “如今天下,王莽不過癬疥之疾。


    高祖開邦至今,諸侯王,列侯,公卿封地無數,兼有豪民並土,巨賈屯貨。


    黎民腳下無立錐土,身上無半文錢。


    年景好時,賣些力氣勉強家人可以苟活繼命。一旦天時不利,恐災禍四起。”


    孔光正了正冠,擔憂地道。


    不愧是一代名臣,劉箕心內暗暗佩服。


    “太師可有破解之道?”


    孔光黯然地搖搖頭。


    “朕倒是有破局之法。”劉箕得意笑道。


    “陛下可否說與老臣一聽?”孔光來了興致。


    “這破局就在王莽身上。朕有力量護得自己周全,並備好後手之後。


    不妨沐猴而冠,讓這王莽過過皇帝癮。


    以王莽的權欲,其登位後會把太師所言的頑疾統統打破。


    到時候確實會災禍四起,天下大亂。


    不破不立,不亂不治。


    而朕就迴來,重新收拾這被打爛的攤子。”


    劉箕盯著孔光,緩緩地道。


    這是他能想出來,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即使,現在找機會幹掉王莽。


    自己能把劉氏封出去的王侯勳爵的土地,都收迴來嗎?


    自己有資本對付豪強巨賈嗎?


    隻有等王莽把天下徹底搞亂後。自己再提前來摘這原屬於本家劉秀的果子。


    這點心思沒法和王嬿、黃德講。


    也不敢和自帶大喇叭屬性的敬武長公主講。


    劉箕還不知道,高祖和武帝托魂的事,都已經被她在宮外傳的沸沸揚揚了。


    劉箕要是知道的話,更不會和她多言了。


    如今遇了知音,劉箕忍不住要顯擺一下。


    “先放任那王莽篡位?”孔光聽了這大膽的想法嚇的一激靈:“如果弄巧成拙,這漢室江山...”


    孔光不敢再說下去。


    “太師盡管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中。”劉箕知道孔光膽小謹慎,故作神秘地道。


    他心裏知道,王莽上位後,天下不僅會亂而且大亂特亂。


    “今冬,長安城大風,東城屋瓦盡毀。”


    劉箕忽然閉目,輕聲說了這句不著前後的話,頗有些神棍的味道。


    這場半年後才來的莫名大風,是被記入了史冊的。


    劉箕依稀記得,漢史上提過這麽一筆。現在拿出來賣弄一下。


    在古代還有什麽比亂力怪神,更能穩定人心呢?


    孔光不知道皇上為什麽說這句不上不下的話。


    但看他那篤定的神情,自己也慢慢放心下來。


    “聽說,掌管皇城北軍的執金吾尹賞不是王莽的人。此人可否一用?”劉箕裝神弄鬼夠了,趕緊切入正題。


    孔光搖搖頭道:“尹賞雖然為官嚴酷,卻也明正清廉確實未投靠王莽一黨。”


    “那太師為何搖頭?”劉箕不解地問道。


    “陛下有所不知。”孔光道:“執金吾轄下北軍中共有八校尉;


    即中壘校尉(八校尉之首,掌管北軍營壘內的日常軍務)、屯騎校尉(掌訓練騎兵作戰)、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門之屯兵)、越騎校尉(掌由東甌、閩越、南越三地降漢士卒建成的軍隊)、長水校尉(掌屯駐在長水及宣曲的降漢匈奴騎兵)、胡騎校尉(掌屯駐在池陽的降漢匈奴騎兵)、射聲校尉(掌弓弩軍)、虎賁校尉(掌戰車軍)。


    執金吾名義上統帥北軍,但是八校尉均可越過執金吾自行便宜行事。


    尹賞的執金吾名頭,不過是王莽給太皇太後吃的定心丸罷了。”


    “北軍八校尉,不會全是王莽的人吧?”劉箕心存僥幸地問。


    “正是。”孔光無情的戳破了他的希望。


    “這...”劉箕直嘬牙花子。


    宮禁武士光祿勳是甄邯,北軍又全是王莽的人控製著。


    想招幾十個貼身侍衛,都沒地方找。


    “南軍倒是有可用之人。”孔光笑道。


    “南軍?不是你那好女婿光祿勳甄邯管著嗎,他難道還聽你的?”劉箕驚奇地道。


    一句話,把老頭噎得一陣尷尬。


    “光祿勳所直轄未央宮內期門武士,均為虎賁郎官。並非全部南軍士卒。”孔光科普道。


    劉箕隻知道長安城護衛南北軍,北軍屯於外圍,南軍護衛皇宮。


    便以為,這宮裏值守的便是全部南軍。


    被老頭這麽一說,自己也尷尬地撓撓頭道:“可不知南軍中,有何人可用?”


    “禁宮之外駐紮兩衛,分別為虎賁郎軍和羽林衛。


    兩衛合稱南軍。


    虎賁期門郎守衛未央宮,為皇室近衛。羽林衛駐守建章宮,亦主送從。


    當年去中山國迎接陛下入長安的,就是羽林衛。


    虎賁郎多為北部諸郡騎射之士,並於各軍中抽取佼佼者組建。


    虎賁軍士個個都是郎官銜,軍俸最低也秩二百石,由虎賁中郎將統領。


    羽林衛原為各次征戰陣亡軍士遺孤中男孩養大後成軍,又名羽林孤兒。


    後亦充以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弟。


    士卒待遇本與虎賁郎相同,不過自王莽掌權後羽林衛地位逐降。


    士卒薪餉亦削為虎賁軍半數。”


    孔光緩緩地繼續道:


    “那虎賁軍在光祿勳直轄下,虎賁中郎將孫建亦是王莽心腹爪牙。”


    劉箕聽出了孔光話裏的意思,連忙問:“那羽林中郎將是可用之人?”


    孔光頷首微笑道:“陛下聰慧,那羽林中郎將是老臣的侄子孔永。


    本來讓我那侄兒任職羽林中郎將,也是掩太皇太後耳目之舉。


    羽林衛夾於虎賁軍與北軍之間,不得王莽看中,王莽掌權後又削減軍士薪俸。


    故羽林軍中,對王莽不滿者頗眾。


    孔永對外虛與委蛇,對內嚴苛禦下,恩威並施,羽林軍倒是被他打造的鐵桶一塊。


    陛下要用武人,隻有羽林軍可堪一用了。”


    劉箕取出太皇太後懿旨,交給孔光。


    孔光恭恭敬敬雙手接過,細細端詳後道:


    “更換未央宮後殿宮娥,內侍宦官,擇軍士組陛下親軍護衛。


    老臣執未央宮事。


    雖然平時諸般公務皆不過問,由著少府和光祿勳行事。


    但是我若想為,再加上太皇太後的懿旨。


    這兩件事倒是不難。”


    “那去羽林衛抽幾十人,先把親衛隊建起來。”


    劉箕想著天天門口執戟胯刀站崗的都是王莽的人,就不舒服。


    雖然王莽若是有心作亂,幾十人也沒什麽用,但總歸有個心理安慰。


    “這個好辦。”孔光道;“明日我囑咐孔永,擇手下得力屯長率所部軍士,來和甄邯交接後殿防務即可。”


    劉箕搖頭道:“朕這一衛,要親自去羽林軍中挑選。最好不要軍官,全部挑選士卒。


    到建後提拔一衛隊丞,下設三個什隊每隊一什長。


    普通軍士俸秩比叁百石,什長俸秩叁佰石,衛隊丞俸秩四百石。太師以為如何?”


    “就依陛下所言。”孔光點頭應道。


    孔光心內暗歎,如今羽林衛的士卒和虎賁郎軍地位千差萬別。


    羽林士卒本就是普通人家的募兵,或為羽林孤兒成年編伍。


    雖然之前和郎官衛待遇相同,但自王莽又上位後羽林衛軍俸盡皆減半。


    如今,若被皇帝選入親衛。


    驟然就又增了幾百石的官身,怕是以後都會死心塌地的追隨這小皇帝了。


    但他也不解,在這南北軍數萬人屯駐的內城。


    皇帝要幾十人,又有什麽作用呢?


    “你那侄兒可靠得住嗎?”劉箕問。


    “我侄自幼也是清正家風熏陶,對漢室忠心自然不疑。”孔光麵露得色。


    “那你說他也對王莽虛與委蛇?”劉箕又問。


    孔光略顯尷尬地道:“這羽林衛,雖不為王莽看重也是都城內一支強軍。


    如若和王莽麵上過不去,他那中郎將也難做。”


    “如此甚好,我並無責難之意。”劉箕笑著道:“太師請附耳過來。”


    孔光迴頭,看看寬敞空闊的大殿。


    又望一望瞪眼守在殿門外的黃德。


    心道小皇帝怎麽比我還謹慎起來了。


    這空蕩蕩的大殿,附不附耳的有什麽區別?


    劉箕在孔光耳邊,如此這般的低聲安排了一通...


    孔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正如太師所言,王莽如癬疥之疾。天下兼地壟物,才為心腹之患。


    此言雖然不假,不過兼地之患緩而王莽之禍急。


    江山一時半會亂不了,王莽若是狗急跳牆,朕這性命說不定先要不保。


    所以後手備好之前,還是謹慎為上。”


    安排完剛剛的事宜,劉箕撤開身又小聲地道。


    “老臣也是此意。”孔光繼續點著頭,說到謹慎,正合孔光的風格。


    “嘩啦...”一聲重響,一張禦案被劉箕掀翻,杯盤碎了一地。


    兩聲小皇帝的高聲怒喝,隱隱傳出殿外。


    孔光搖著頭退出內殿。


    邁步出宮的孔光,依然如進來時一樣步履蹣跚。


    一張垂暮滄桑的老臉沒有任何表情。


    隻有看似無意的一聲輕輕歎息,顯示出一股無奈的怨尤。


    傍晚,大司馬府裏。


    王莽接到宮中消息:小皇帝單獨和太師孔光密談後忿掀禦案,太師歎息離宮。


    王莽自皇帝醒來後,第一次舒心地笑了一迴:小皇帝還是太嫩,居然想讓老狐狸表態!


    夜晚宵禁前。


    太師府的少主人黃門郎孔放,帶著熏熏的酒意領著幾個老仆,施施然往堂兄孔永府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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