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豔陽再一次撕破夜晚的黑暗,道道朝霞映襯下的天空仿佛水洗過的藍色綢緞。


    太陽透過雲霞俯瞰著大地,一束束陽光穿過窗格撒在未央宮內殿的地磚上。


    窗外的春色清新絢麗,窗內的氣氛卻凝固到讓人窒息。


    劉箕背手站在殿內陰沉著臉,黃德侍立在側微微弓著身子。


    兩人的對麵垂手立著一位官員。


    此人四旬上下,身材欣長,冠下的頭發已微微有些斑白。鷹鼻深目,開始發福的麵龐爬上了道道皺紋。


    久在宮中廝混早已失去銳氣的雙眼因緊張警覺而重新泛起犀利的光,仿佛一隻逢敵的孤狼。讓人望而生畏。


    這個中年官員正是未央宮少府宗伯鳳。西漢末年一般良家男子取名都為單字,宗伯鳳複姓宗伯單名一個鳳字。


    早上劉箕想召敬武長公主覲見,便讓黃德安排兩個小黃門分別傳符節令請天子行璽,傳中謁者令分派書詔中謁者攜筆墨簡牘到內殿侯用。


    符節令和中謁者令接到口諭驚詫不已。


    以前從未有過小皇帝直接派人過來吩咐用璽下詔。


    兩令平時都屬少府轄下管製,二人不敢獨專急忙向少府宗伯鳳請示。


    宗伯鳳聽到兩司匯報心裏也是一驚。


    自從小皇帝醒來先是貶斥了常侍張全,而後又每日主動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後請安。


    短短兩日的行事風格完全和他熟悉的那個剛愎自用,外強內軟的劉箕子不同。


    現在竟然又要動符璽下詔,宗伯鳳豈敢等閑視之。


    他讓兩位令官各迴衙署靜候,沒有自己親命暫時不要妄動令璽。


    二位令官知道宗伯鳳是大司馬的心腹。現在朝堂的形勢如何不言自明,二人自然乖乖迴到署辦裝聾作啞起來。


    宗伯鳳先安排人去大司馬府報信,爾後親自趕到未央宮後殿麵見皇上。


    劉箕在殿內還是有點小小的期待的。雖然是傳見皇親的手諭,也算是聖旨了。


    自己親自下聖旨想想都激動。


    也不知道皇上的璽印什麽樣子,一會是自己蓋上去還是由宦官代勞。


    結果左等右等,符節令沒到,少府大人空著手晃晃悠悠的趕了過來。


    宗伯鳳行覲見禮後,三人就這麽麵麵相覷的呆立於殿堂。


    一群內殿的宦官宮女分兩隊立在殿門附近習慣性的恍恍如木偶泥胎。


    “宗伯少府,朕傳行璽令及中謁者來殿,現二者均未到來。而令府大人倒是先趕來見朕,所為何事?”


    劉箕陰著臉,低沉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安靜。


    如今昏迷複蘇後的皇上如若脫胎換骨,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聲音沉穩更顯泰然自若。


    雖不似以前動輒尖聲唿斥,氣勢卻更顯威嚴。


    這氣勢迫的宗伯鳳聲音微顫:“陛下,之前陛下從未自行啟用符綬。


    而今突然傳諭調用,符節令,中謁者令不敢擅專先稟報於臣。故臣鬥膽上殿問明陛下,啟用符令所謂何事?”


    “哦?”劉箕冷笑一聲道:“敢問宗伯少府,家中可曾蓄養奴仆亦有管家打理家政否?”


    宗伯鳳不知皇帝突發此問是何意,小心翼翼的答道:“臣任少府秩中二千石,家中祖萌亦小有產業。


    故家中灑掃仆役百數人,亦有得力管家打理家務。”


    “那宗伯少府每日出入行事前可需向貴府管家請示?府宴若想增減吃食可要先求管家首肯?甚爾少府大人晚間欲招哪位姬妾侍寢是否也要稟明管家才可?”


    劉箕蔑笑著輕描淡寫的道。


    “這、這...”宗伯鳳張口結舌的呆立原地不知如何對答。


    啪...劉箕收起笑臉。彎腰抄起幾案上的玉盞狠狠的摔在地上,抬手指著宗伯鳳罵道:“宵小之輩,以下犯上,身臣屬之位竟敢妄圖左右朕之行事。


    汝欲行霍光故事乎?如此愛學霍光不如學就學到底,改日來鳩殺了朕的皇後把你女兒嫁到後宮,你也來做一做這國丈如何?”


    宗伯鳳聞言嚇的兩腿一軟跪伏在地:“陛下,臣惶恐,臣不敢。”


    霍光是把持昭帝、宣帝兩朝的權臣。其妻為了能讓女兒當上後宮之主派人鳩殺了宣帝心愛的皇後許平君。


    劉箕把宗伯鳳比作霍光。別說霍光不臣的僭越大罪,單是鳩殺皇後一條。


    想想現在的皇後是誰,王莽的女兒啊。雖然這是皇上怒氣之言當不得真,但是王莽聽到了也難免心生不滿。


    王莽謙和背後是什麽樣的性格他是太了解了,而且這大殿內的對話要傳到王莽耳中有多容易他更是清楚。


    劉箕不再看他,迴頭吩咐黃德到:“去取書簡筆墨,你親寫一段起居注。


    就雲:今日帝欲下書召皇太姑敬武長公主入宮敘話為少府宗伯鳳阻而不得,帝在內宮如囚在囹。


    下次大朝會時我拿出來讀給文武百官和太皇太後聽聽。”


    黃德心道:我家公子這一手真是絕,捕風捉影的罵宗伯鳳為霍光最多惡心他一下。


    這一本要是在大朝會上讀出來可夠這小子喝一壺了。想著就要作勢去取筆墨。


    宗伯鳳這下是真的慌了神急忙跪爬上去抱住黃德的腿顫抖著聲音道:“黃中官,且慢。”


    這句話如果由皇帝在大朝會上正經八百的讀出來,後果比黃德想的可嚴重的多了。


    黃德不明內情,宗伯鳳心裏可是明白。


    朝中還有幾個死忠於漢統的老幫菜。之前皇帝年幼剛愎。雖然在後宮時常耍性子,但每次在朝會上迫於王政君和王莽的威嚴所迫卻從不敢造次。


    這次他若要在朝會上爆出這幾句,幾個老幫菜拚了命也得出來彈劾自己。


    再說現在太皇太後也正有意還政於劉氏,在朝會上極有可能站在漢室派一邊。


    王莽又最是愛惜名望,到時候來個舍車保帥,自己說不定罷官抄家都有可能。


    而且看樣子皇上隻是要召敬武公主入宮以敘天倫,自己跑來橫攔豎遮的何苦來哉!


    看黃德止住了步子。宗伯鳳迴身對著劉箕俯首道:“皇上符璽本為陛下應用之物。隻是陛下之前從未自行取用過,所以符節令,中謁著令先著臣屬處請示。


    臣下也是職責所在,並無它意。臣屬馬上去安排兩司官員來禦前聽命。”


    劉箕輕輕拍了拍宗伯鳳的肩頭道:“那以後朕若要再需下詔用璽是否都還要先請示宗伯少府呢?”


    劉箕特地把“請示”二字聲音咬的特別重。


    宗伯鳳忙不迭的答道:“不敢,不敢,以後此兩司官令吏員皆奉陛下口諭隨時可以調用。”


    劉箕滿意的點點頭道:“去吧,不是你耽誤些時間,恐怕敬武長公主此時都到朕駕前了。”


    劉箕望了望門口的宦官宮女又貌似對宗伯鳳大聲的繼續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人真想翻天的話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門口的眾人縮頭塌肩的大氣也不敢出。


    劉箕知道這話不出半日就會傳到王莽耳朵裏。


    王莽,宗伯鳳一係和自己的矛盾是不可能調和的,得罪索性就得罪的狠一些吧。


    宗伯鳳退下後不久符節令和中謁者令就帶著屬員、應用物品顛顛的跑過來了。


    劉箕也沒了擬聖旨的興奮勁。讓兩司官吏草草製了一道宣敬武長公主覲見的詔書安排一個傳事黃門去長公主府宣見。


    敬武公主府後花園。


    初春的花木返青不久含苞未綻、綠葉輕抽。


    雖沒有繁花燦爛的美豔卻帶著別樣的清新自然。


    一身燕居常服的敬武公主在花園中緩步而行。她喜歡長安的春,也習慣了長安的一切。


    連最後一任丈夫薛宣獲罪被迫隱歸故郡的時候她都沒有跟著去。


    在她側後伴侍著一個冠帶齊整,神貌恭順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她的後子,薛宣的兒子薛況。


    哀帝時期給事中申鹹多次在眾人麵前說薛宣的壞話。


    薛宣為人忠厚不曾理睬申鹹,其子薛況不忿就收買賓客楊明去毀其麵目讓他再無臉見人。


    誰知這楊明是豪俠做慣了的,哪知道什麽法度禁令。竟然在皇宮門口攔住申鹹照臉一頓劈砍,這事情一下子鬧大發了。


    薛宣曾在丞相位為官忠正,素與王莽不睦。此事一發,王莽焉能不抓住機會。


    王莽安排門下禦史一起上奏彈劾,欲置薛宣,薛況父子於死地。


    還好丞相孔光,大司徒師丹說情。薛宣落個罷官歸鄉,薛況被發配敦煌郡。


    歸鄉沒幾年薛宣便病死故裏,敬武公主請求運迴骸骨在延陵安葬。哀帝念薛宣一世功勞便準了敬武的請求。


    再後又遇天下大赦,薛況也得以迴到長安,住進敬武公主府侍奉後母。


    薛況當年堂堂的右曹侍郎,最後落得流放西北邊陲父親病死都未能親赴。其對王莽一黨是恨之入骨。


    正好敬武也不滿王莽把持朝政架空劉氏,這對母子倒是誌同道合。


    “母親,您說病愈後的小皇帝變得睿智機警,似可大有作為?”薛況恭敬的問道。


    敬武俯身輕撫著一片綠葉,凝視著一株含苞的花骨朵若有所思的道:“是啊,昨日長樂宮一見。雖交談不多也可看出此子頗為不凡,人尚年幼卻像這花苞蘊含著深厚的潛力。


    那眼神舉止就像這滋養花木的沃土,透著不像他那年歲的厚重感。不知是昏迷時被祖宗點化來挽救這飄搖的江山還是之前故意藏拙,此次逢變不得不鋒芒畢露。


    無論怎樣總歸希望又大了些。我那個死心眼皇嫂是不會相信她侄子有異心的,以後就看這劉箕子的了。”


    “有機會求母親引見一下皇上,我父子大仇得報有望了。”薛況急切的有些失態。


    敬武直起身不滿的撇了一眼薛況道:“不要整日價把你的私仇掛在嘴邊,如今王莽覬覦我劉氏天下。


    你我這等身受漢室恩澤的人要協力讓劉氏穩住地位為頭等大事。


    再說了,而今皇上也不滿王莽跋扈久也。如果這小皇帝坐穩了位子掌了權,一旦我那皇嫂仙去,王家眾人還能落著好了?”


    “是、是,母親教訓的是。”


    薛況忙不迭的笑著連連點頭。心中仿佛看到了小皇帝已經手握天憲。


    太皇太後一但薨斃,小皇帝大袖一揮,王莽一眾統統罷官砍頭。


    “如今庫中銀錢盡你取用,讓你結交京城權貴,滲透大司馬府,可有斬獲?”敬武淡淡的問。


    “迴母親,我已與王莽長子王宇的大舅哥呂寬交好。


    這呂寬常能去大司馬府探望其妹。據這呂寬說,他妹夫王宇性情柔弱怕其父在朝堂的做為得罪皇帝以後會遺禍家族。此人身上倒是可做些文章。”薛況得意的答道。


    這時一名仆役急急慌慌的小跑進花園:“報主母,宮內有傳事黃門來府下詔。”


    “哦?這小皇帝行事倒是果斷,我原估摸要總歸要過幾日才能召我相見。走,速去接詔。”


    說著敬武疾步往前廳趕去。


    長公主府前廳裏一個傳事黃門令捧著詔書,後麵跟著幾名隨侍的小宦官。


    一見敬武公主趕到,黃門令急忙上前宣詔。


    待到敬武接了詔書放好。傳事黃門躬身施禮道:“咱家給大長公主見禮了,如今詔書已送到長公主稍候從速攜詔入宮吧。有此詔書各宮門執戟郎自會放行。”


    敬武轉身輕輕一揮手,身後一名仆役端著幾串五銖錢走上前來。


    “辛苦中官了,些許小錢中官路上買碗水喝。”敬武公主笑著道。


    那黃門令看著沉甸甸的錢串子咽了咽口水,但是卻怕燙手似的不敢去接。


    迴頭擠出張笑臉道:“多謝長公主美意,咱家職責所在不敢受公主賜。咱家先行告退了。”


    說完轉身帶著幾個侍者急慌慌的出門迴宮去了。


    看著他們走出了府門敬武呸了一聲道:“死閹豎,定是那王莽的走狗。本宮送上去的銅錢都嫌燙手。”


    “小皇帝身邊的傳事宦官都是王莽的人!”


    薛況哀歎一聲,剛才滿滿的信心頓時低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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