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煙雨樓,朦朦朧朧起了霧,隔著數米遠,便瞧不起來人。天蒙蒙亮,光線還未通亮,一人著青衫長袍,路過一家小攤販,賣豬頭的早早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開張。沿途不見幾個人影,他行至一家包子鋪前,停下步子。


    “喲,客官,這麽早啊?”


    男子靦腆笑笑,從內袋掏出兩個銅板,遞了過去。熱騰騰的包子出了爐,男子伸手接過,紙皮碰到他手中的書本,小販連忙把包子往上拿了拿,道:“不好意思,沒弄髒您的書吧?”


    “無妨。”他溫和說道:“包子太燙,就是拿書來墊的。”


    悄悄過了半個時辰,晨霧散去。男子吃著包子,一路走,走完了附近的幾條長街,才拐了個彎,來到一戶人家門口。


    這是一家商戶。坐落在繁華街道的附近,看門麵便知道是小有家底。門口早早有人在等候,童子撐著腦袋打了大半天的瞌睡,聽到有人敲門,才猛然驚醒。


    他抬眼,見到來人,連忙起身:“曲先生,您來了!”


    曲承夕點點頭,道:“京都太過繁華,我逛了一會兒,才來的這裏。沒有遲到吧?”


    “沒有沒有。”童子連忙打開門,說道,“不過是我家老爺等您等得心急了,這不,天還沒亮就讓我出來候著,您現在來呀,才剛剛好,剛好趕上飯點!”


    曲承夕道:“那可不巧。”


    童子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呆呆看了他片刻,這老先生說話總是東打西鬧的,他也琢磨不明白,幹脆搖搖頭,也不去想。


    這院子在京都也不能算小,院子的主人姓曾,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商賈,做一些絲綢生意,對外來說,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與這曲承夕,是舊時老友,往日受到過他的幫助,如今發達了,也不忘他的恩惠。


    聽說曲承夕要到京都來,他立馬派人寫了書信,邀請他來家中做客,兩位老友幾年不見,曾軼自然是要多留他幾日。


    一早備齊了好酒好菜,兩人坐在涼亭高處,把酒言歡。


    曾軼喝酒上頭,不過兩三杯,臉便已經喝得通紅,還一個勁兒地勸著曲承夕喝,“老弟,你可不厚道,來京都這麽些日子,才想著來看你兄長我,你可知道,我從半個月前,就期待著你來京都了。不管怎麽說,你得自罰一杯!”


    曲承夕推拖不過,隻能老實喝下。


    曾軼又要給他倒酒,曲承夕連連推辭,說不能再喝了,才暫且作罷。


    “我聽說,你這幾日滿京都的在尋一人?可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曲承夕有幾分酒意上頭,揉了揉腦袋,道:“是,曾兄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初到京都,擋不住張兄的盛情邀請,跟他去了花樓喝酒……”


    “張然?”


    “是。”


    “近日萬花樓出了事,你們去的可是那家?”


    “不巧,正是那一家。”


    曾軼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張然那老家夥也真是,帶你去哪不好,非挑那個晦氣地?”


    “我倒要謝謝他。”曲承夕笑道。


    “老弟,你不是喝糊塗了吧?那日在萬花樓的人都受了審,這事我好幾個朋友都受到了波及,你謝他什麽?讓你去衙門轉了一圈?”


    曲承夕隻是笑笑,沒有接話。


    他喝了一口酒,酒辣過舌頭,甘美可口,老家夥一臉幸福地冒著泡泡,臉上也泛紅,摸了摸自己的一撮小胡子,他放下酒杯,才繼續道:“我孤寡一人,來京都,本也隻想與幾位兄長敘敘舊。不想此番,還另有收獲。”


    曾軼看了他一眼,心中犯嘀咕。


    曲承夕這人,自幼飽讀詩書,聰明絕頂。年少時便考得功名,是他們這些人中,最早有出息的。但後來不知為何,或許是鋒芒過露,遭了人的妒恨,他在官場並不順利。他本人對功名並不迷戀,被三次貶謫之後,去了一鄉下當縣官。


    他為官期間,公正清明,頗受當地人的愛戴,後因惹了當地的惡霸,被府尹撤了職,坐了兩年牢後,再出來已是四十有二。


    餘下十年,他不再入官場,也不與人有糾纏。尋了一處僻靜的鄉村,做起了農夫。這農夫一做,便是十年之久。


    此人命運坎坷,雖流落鄉野,卻並非等閑之輩。


    識得他的人都可惜他的才能,欲將他引薦給認識的權貴做謀士,但幾次三番有了苗頭,都被曲承夕婉拒。


    這樣的人,曾軼也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能讓他如此高興。


    他喝了一口酒,道:“總不能是因為女人吧?”


    “曾兄你怎麽知道?”


    “噗——”


    曾軼一口老酒沒喝穩,直接噴了出來。老來還要如此失態,他顧不得擦嘴,抬眼說道:“老弟,你不會……?”


    曲承夕笑笑,道:“你誤會了。”


    曾軼滿頭的問號,等著他的下文,好奇到心都快碎了,曲承夕隻是倒了杯酒,繼續喝了起來,餘下的事一點也沒有再提。


    **


    紅玉雕砌的走廊上,白袍藍邊的禦醫背著藥箱,布巾戴在頭上,垂首跟在宮女身後,這一條小道今日已是走過第三批了,饒是宮內最德高望重的大夫,也對眼下這種狀況束手無策。


    皇帝站在室內,焦急地來迴踱步。


    內室紗帳被人掀開,陳禦醫搖頭晃腦地走了出來,還不等他行至殿下麵前迴稟,就被人衝上前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怎麽樣了?”


    陳禦醫道:“陛下,公主殿下得的是心病,臣也束手無策。”


    “廢物!”


    殿內的侍女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跪倒在地,陳禦醫也伏在地上,身邊一溜的是同個予以院的同事。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公主殿下失蹤那麽些日子,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迴來便是如同人偶一般,喜怒哀樂,數不見。


    與她說話,她雖能感受,也會與你迴應,但麵上卻不顯喜怒。有時宮人逗她笑,給她講笑話,八公主捂著嘴,聲音帶著笑,眼睛、嘴巴,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陸婉容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出來,視線平靜地看著他,道:“父皇,他們也沒做錯什麽,請您不要再動怒,莫氣壞了身子。”


    皇帝迴頭看了一眼,陸婉容體貼的言語,與她麵無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下子刺痛皇帝的眼,他甩手,怒而離去。


    禦醫依舊沒有斷過,藥方一單接著一單的開。


    午後。


    陸旭堯也來了一趟。


    陸婉容正坐在花園裏曬太陽,她躺在藤椅上,反應有些遲鈍,直到有人提醒了她,才慢慢轉醒。那雙眼睛微微睜開,睫毛顫動,抬眼看到了陸旭堯,發出兩聲輕笑,“皇兄,你來了?”


    她麵無表情地撐起身子,轉頭吩咐道:“去搬把椅子來。”


    “不用了。”陸旭堯道,“等會兒還要去前堂,我過會兒就走。”


    “我還以為,皇兄今日怎麽有空來與我說話。”


    “婉容。”陸旭堯皺起眉頭,蹲下身子,他伸手壓住微微晃動的藤椅,視線自下而上地,看向陸婉容,說道,“父皇他……並非是生你的氣,隻是你遇到了那種事情,他貴為人君,卻無力保護你,他心中覺得懊悔。”


    白衣貼著手腕,衣衫翻飛,長發垂落在耳後,那雙瞳孔在陽光下,顯得神秘而閃耀,她靜靜地聽著,認真點了點頭,道:“我從未怪過他,隻是皇兄,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每天都給我開那麽多的方子?那些藥真的太苦了,我又沒有病,能不能不喝?”


    “……”


    她說的認真,從小到大伺候她的幾個丫鬟,偷偷掩麵落淚。


    陸旭堯看著她,眼底劃過一絲心疼,哽咽了一下,複而溫柔道:“你聽話些,這些藥……是給你調理身子用的。”


    “那也太多了。”


    “你現在身子弱,等補迴來了,自然就不用喝了。”


    “是嗎?”她有些呆呆的,看著陸旭堯,卻不知為何眼前有幾分濕潤,眼淚從臉頰滑落,滴落在手背上,陸婉容抬起雙手,手心向上,一滴兩滴,眼淚止不住地被接住,陸婉容抬手壓過臉頰,道:“皇兄,為什麽我心裏感覺,那麽難過呢?”


    那些昏天暗地的記憶,她似乎記得,又好像不記得了,每每觸及到什麽,便鼻尖發酸,她的記憶模糊了,身上的傷痕,卻一道一道地都替她記著。


    手腕上的衣衫再劃下一些,露出青紫的痕跡,有些是被打的,有些……是還沒有淡去的痕跡。似乎是在萬花樓,就患上了這樣的症狀。


    因為實在太過痛苦,太過黑暗的迴憶,讓她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去迴避。


    禦書房內,皇帝坐在主位上,聽著禦醫迴稟公主的病情,氣得差點掀翻了桌子。


    “平日裏一個兩個,都跟朕說的天花亂墜,怎麽如今這麽一個小毛病,就把你們弄成這個樣子?!”


    禦醫抖著身子,匍匐在地。


    心想:這可不是什麽小毛病。


    陳禦醫壯著膽子,說道:“陛下,公主的心病,說大是大,說小也小。隻是宮中,確無這方麵的人才。”


    “朕要你們何用!”


    皇帝氣得砸了一個墨盤過去。


    砸完知道這也不是辦法,深唿吸兩口氣,讓人去把墨盤撿迴來,齊公公彎腰將墨盤放在桌子上,餘光瞥見皇帝拿了支筆,連忙從旁抽出一張紙來,平平放在桌麵上,又抬手利索地去研墨。


    筆身在紙麵上慢慢滑過,皇帝三兩下寫完了內容,抬手遞給齊公公,道:“貼出去,從今日起,廣招賢醫,凡能治公主心病者,朕皆重重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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