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日子裏,成思洲身後就有了一個影子。


    孔鳳儀每天不厭其煩的,送成思洲到學校。放學了,一定又會出現在成思洲的麵前。


    同學們的譏笑,令成思洲非常惱火。吼了幾次,也沒什麽效果。


    孔鳳儀鐵了心,堅持每天接送成思洲上學,放學,好像一眼看不到成思洲,他又會消失。


    每天清晨,孔鳳儀就會把一張伍角錢的毛票子放入成思洲的口袋裏,說:


    “洲哇,你可別再嚇娘啊,你要聽娘的話呀。”


    那時成思洲的五姐,也從農村跑了迴來,那上山下鄉的運動,讓她吃夠了苦頭。順理成章的跟著孔鳳儀在洗理館裏,幫孔鳳儀照料著一切。


    孔鳳儀嚴加防範,但大部分時間裏,成思洲還是有自由的空間。


    每日裏,老師站在台上講著什麽,成思洲根本就無法聽進腦子裏,花花綠綠的鈔票,在眼前飄動,充滿著無窮的誘惑。讓成思洲著迷,沉醉。


    每當課間時,成思洲望著操場上,歡樂嬉笑,打鬧的同學們,就想到了王長貴,這王長貴為什麽不來學校看自己呢。自己又不知怎樣的去找他呢。


    上次那三拾七塊多錢,雖然花去了一些,但隻是一小部分,還有近三拾塊錢,在王長貴的手裏。莫非這小子想獨吞了不成。


    越是想那錢,就越是想王長貴,可是王長貴就是不露麵,讓成思洲每天的心裏,就像有火炭在烤。


    事情過去大概有兩個多月,秋天的氣息已經淡了下去,冬天的腳步跟著走了過來,把樹上的樹葉子,拽去。光禿禿的樹木,讓人看著就好像沒穿衣服的,瘦骨嶙峋的老人,蒼著褶皺的麵皮,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每年的這個時候,雪應該是早就下的,周遭也應該是,白白的世界。讓冬的氣息,很濃的把寒冷吹進大街小巷。讓人們裹上厚重的,棉的衣物。


    可是今年的雪,卻一點的痕跡也沒有。昏黃的陽光,天天的從東方慢慢的,踱到西天邊裏。


    到處是灰蒙蒙的,氣息。好像空間裏,裹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讓人喘不上氣來。


    風嗷嗷嗷的,在天際響起。吹得心兒,沒有邊際般,空落落的。飄浮在那聲音裏,無所依,無所靠,天卻是幹冷幹冷的,風刮在臉上象刀子在割。


    清晨,成思洲,照常無可奈何的在孔鳳儀的護送下,走在上學的路上。


    遠遠的,成思洲就看見王長貴,站在街邊的寒風裏,瑟瑟發抖著四下張望。見了成思洲,眨了眨眼睛,然後伸手向學校的方向指了指。


    成思洲跟在孔鳳儀的身後,張了張嘴,最終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到了學校,孔鳳儀又囑咐了成思洲許多話語,才縮著嬌小的身子,往迴家的方向走。成思洲見孔鳳儀的背影逐漸遠去,溜出學校。


    王長貴穿著單薄而又肮髒的衣服,站在校門口,在那裏跺著腳,用兩隻黑乎乎的小手,揉著耳朵。成思洲走了過去,在王長貴的肩頭上拍了一下,說:


    “你小子,這麽多天到哪裏去了?”


    王長貴看著成思洲,眼睛裏就閃出了淚光,說:


    “思洲哇!兜裏有錢嗎?我餓呀。”


    成思洲上下的衣兜翻出來,數了數,有八毛錢。就拉著王長貴到學校不遠處,一個供銷社裏,買了兩個麵包和一瓶汽水,看著在商店的火爐旁,狼吞虎咽的吃著東西的王長貴。


    成思洲第一次見人吃東西,這麽的香甜,忍不住口水也跟著流了出來。看著王長貴的樣子,好像許久沒吃上一頓飯。


    王長貴吃掉了麵包,喝光了汽水,在火爐溫暖的氛圍下,如春天裏的蝶般,從繭中奔出來,使勁的打了個飽嗝,然後用手袖子抹了抹嘴,說:


    “思洲哇,我餓死了,這麽多天我第一次吃得這麽飽呢。”


    王長貴的話語讓成思洲摸不到頭腦,


    “不會吧!你那不是還有三拾塊錢的嗎?”


    王長貴用手,把鼻子上的兩條黃蟲,使勁的甩到地上。吸了吸鼻子,就把那天分手後的事情敘述了一遍。


    王長貴那天迴到家裏,王長貴的父親,捏著酒杯,坐在屋地的飯桌前,自斟自酌。


    王長貴的母親,和兩個哥哥,已經躺在炕上睡去了。


    王長貴的父親,見王長貴迴來,也沒言語,仍舊自顧自的喝著。


    王長貴大氣也不敢出一下,悄悄的脫了衣服,躺在炕上,自己的地方,閉上眼睛。耳朵卻支楞著,聽著父親的動靜。


    王長貴的父親,把一杯酒“吱”的一聲喝入肚中,站起身,來到炕邊。


    王長貴聽到父親在翻動他的衣物,頭發乎的一下子就立了起來,糟了,那錢忘了藏起來,這麽想著,身子就上不住顫粟了起來。


    頭皮一陣鑽心的疼痛,王長貴被父親一下子,從炕上拽到了地下,一條皮帶子就落在身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火燒火燎的疼痛,讓王長貴不由得,大聲的驚叫了起來。隨著王長貴的慘叫,王長貴的母親,與倆哥哥也從炕上爬了起來。姐姐也從別的夾屋裏,跑了進來,王長貴的母親急忙拉住王長貴的父親,


    “你別打了,這麽下去,不是要了命了嗎?”


    王長貴的父親停止了抽打,邊喘著氣邊說:


    “死了更好,這個不學好的狗犢子,你看看,這麽多錢,他哪裏來的?”


    王長貴的母親,這才看到桌子上的錢,把王長貴從地上拉起來,問:


    “貴子,這錢是哪裏來的,你快說,不然我也不饒你。”


    王長貴從痛苦中清醒過來,頭仍嗡嗡的作響,


    “我,我撿的。”


    “撿的,你他媽的騙鬼呢!這些日子,我就看你鬼鬼祟祟的不正常,聽鄰居說,你的手裏有許多錢,我還不信呢。你是不是和對門的那個老頭子,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說,不然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王長貴的父親,搖動著手中的皮帶,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王長貴見隱瞞不下去了,隻得點了點頭。


    “走,去找他。”


    說了,王長貴的父親,把王長貴的衣服,扔在他的腳下,王長貴顫抖著手,把衣服穿上,被父親押著出了家門。


    王長貴的父親,把老頭子的門踹的“咚咚”的響,過了許久,老頭子才“吱嘎”一聲打開門,看見門前站著王長貴和他的父親,愣了一下說:


    “大兄弟,這麽晚了找我有事嗎?來屋裏坐…。”


    王長貴的父親看著老頭子,氣唿唿的說:


    “我問你,你教了我們家長貴什麽?”


    老頭子一臉吃驚的樣子,“我這麽個孤老頭子,又能教他什麽呢?無非是他見我可憐,沒事的時候,幫我做一些家務什麽的。我雖然殘廢了,手中卻也積攢上了一些錢,既然他出力氣,我拿出點錢,給他花上一些,難道做錯了什麽嗎?”


    “可笑,你以前做過什麽,誰會不知道?和你在一起,還能學出好來,我把眼珠子都挖出來當泡踩。”


    聽了王長貴父親的話,老頭子的身子止不住地抖了一下,說:


    “你這個人說話,怎麽這麽難聽呢?”


    “難聽咋的?媽了個巴子的,不看你又老又醜的份上,我他媽的非廢了你不可。”


    “沒想到這麽大個人了,還不如個小孩子。”


    老頭子說著,用手摸了下王長貴的頭。借著路麵上,昏黃的光線,就看見王長貴臉上有條紅色的血印子,腫脹著。


    低頭仔細的看過說:“這是你打的吧?你這個人真的這麽狠心,這麽小的孩子,你下得這麽重的手,你就不痛心,他做錯了,可以管教,但不能把孩子打成這個樣子。”


    “他是我的兒子,我愛怎麽管就怎麽管?有你個屁事,老兒你聽著,以後你不許再找我家長貴。”


    說完,王長貴的父親拉著王長貴,氣衝衝的往家走,一邊走一邊說;


    “你給我聽著,以後再看見你,與那老不死的在一起,我不打折你的腿,我就不是你爹,我是你兒子。”


    從此,王長貴徹底的失去了自由。


    每日裏,被父親鎖在屋中。在外麵瘋耍慣了,這如同蹲牢般的日子,讓王長貴猶如困獸,在一天裏,終於耐不住了,打開窗子,從家裏跳了出來。


    王長貴在外麵遊蕩了幾天,餓了,就用偷來的錢買上些吃食,夜裏就躲在沒有人的遮風處睡覺,自己的家裏不敢迴,老頭子的家裏也不敢去,日子久了,身上的衣服十分的肮髒,長時間不洗臉,黑灰堆積在臉上,象極了非洲的小黑人。


    天漸漸的寒冷的起來,像個小討飯花子的王長貴,就感到力不從心起來。在電車上,他沒有接近別人,一股刺鼻的氣味已經鑽入了別人的鼻子,讓人遠遠的躲開,而且偷得次數多了,車上的售票員,都認得這個衣衫襤褸的小賊,每次盯著他,讓他無法下手。


    饑一頓飽一頓的王長貴,品嚐到了生活的苦難,他終於想到,他認為生命中唯一的一個朋友,成思洲。


    但是每日裏,孔鳳儀那瘦小的身影,讓王長貴的心裏怯怯的。躲藏在黑暗裏,隻能偷窺成思洲的幸福生活。


    天越來越寒冷的起來,在凜冽的寒風裏,王長貴就像樹上,那脆弱的枝條,尋找著太陽的溫暖,成思洲就是他的太陽。


    兩人終於熬到了放學的時間,孔鳳儀接成思洲到家後,就到前麵的洗理館裏忙碌。


    成思洲悄悄的打開後門,把偷偷跟在身後的王長貴放進屋裏。王長貴一下子,就把身子貼到炕麵上,一動也不動。成思洲拿出自己的,一套半新的衣服,又拿出棉襖,棉褲,然後跑到前麵打盆熱水。叫王長貴洗過,換了衣服。


    王長貴終於又恢複到了從前的樣子。


    成思洲偷偷的跑到廚房裏,拿來飯菜。看著王長貴香甜的吃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成思洲騙過了家裏所有的人,這麽一大家子人,竟沒有人發現。成思洲屋中多出了這個男孩子。


    清晨,成思洲依然隨著母親上學。


    放學迴來,王長貴就從衣櫃裏跳出來。他倆把屋門拴上,一同玩耍。


    沒幾天,學校就放了寒假,又很快要過年了。


    夜裏兩人商量著,怎麽去弄些錢來。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去火車上,試一試運氣。


    凜冽的寒風,唿唿的刮著,天色陰沉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道上,呈現出一片土黃的顏色。


    成思洲與王長貴蜷縮在厚重的棉衣裏,踏上了開往火車站的有軌電車。


    快過年了,街頭上已經有了年的氣息,有軌電車裏的人很多,周邊村屯裏,有些錢財的人家,或家中主事的人,這時就會到省城裏,買上些過年用的一些物品和吃食。


    成思洲和王長貴,站在電車中間的連接處。隨著車子的晃動,不時的看著車上的乘客。


    突然,王長貴碰了成思洲一下,成思洲向王長貴看去,王長貴已經走到了後車廂裏,當走到站在中間的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的身旁,伸手在那個男子的褲兜上輕輕地摸了一下,然後迴到成思洲的身後。


    成思洲就感到,一個沉甸甸的錢包,放入了他的口袋。然而王長貴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走入了前車廂。


    成思洲的心跳了兩下,也就平靜了,轉而被那花花綠綠的鈔票所填滿,從這個錢包的重量來看,裏麵的錢一定不是小數。


    車子又到了一站,王長貴站在車門前要下車。


    成思洲心裏一喜,這王長貴一定有了收獲。這麽想著,就隨著要下車的人們,走到車門前。


    王長貴跳下車,慢慢地向前走。


    成思洲隨著人流也跳下車,剛想追上王長貴。猛然王長貴身後的兩名年輕力壯的男子,快速的撲向王長貴,一下子就把王長貴撲倒在地。


    王長貴尖叫著,拚命的抵抗。但身單力薄的王長貴,哪裏是兩名年輕力壯人的對手?人死死的被摁在地上。


    成思洲驚恐的躲在人群的後麵,看見王長貴的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被人從地上拽起來,滿臉是血。


    人們圍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其中的一個男子,從王長貴的身上,掏出三個錢包來。然後朝著王長貴的頭,狠狠地打了幾下,高著嗓門說:“你個小賊,手腳還挺利索,今個可以給你找吃飯的地方了。”


    成思洲感到腿輕飄飄的,仿佛在雲裏,又好像僵住了般,邁不動步子。眼前晃動著的人影,也模糊了起來。


    人們何時散去的,成思洲不知道。


    王長貴是怎麽被人帶走的,帶到了什麽地方,成思洲也不知道。


    眼前晃動的,隻是王長貴那滿臉的血,和那聲嘶力竭的尖叫聲。成思洲仿佛失去了魂魄,眼前出現的,都是犯了罪的人,光著白亮的腦殼,五花大綁的,胸前掛著大牌子,在解放軍押解下,低著頭,跪在刑場上。


    漫天大片大片的雪葉子,從天際,飄飄灑灑的落入到這片昏黃裏。一會兒,街道上,就像灑滿了厚厚一層,棉白糖般,讓身心清爽。滿嘴裏,都是那淡淡的甜味。


    而此時,成思洲已經被驚破了膽子,很長時間,才好像從夢中清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往家走,雪花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


    這道路仿佛一下子沒了邊際,讓成思洲感到走不到頭般的勞累。大半日裏,成思洲才看見,自家那成記洗理館那青磚的門臉,一下子撲到房門上,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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