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思洲對於成秉仁的印記等於零。


    成思洲從認世起,就這麽一大家子人,破破爛爛的充溢著混亂與嘈雜。


    哥哥和姐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走後家裏就剩下了一幅破敗的畫卷。


    孔鳳儀每日裏在前麵的洗理店裏,忙碌著生計。


    四十多歲的孔鳳儀,並沒有蒼老的跡象,白裏透紅的臉龐上,沒有一絲的皺紋。來理發的大多是老主顧,高門大嗓的叫著成嫂。


    成思洲卻不管這些,他每天想的事情隻有一件,站在孔鳳儀身邊嚷著:


    “錢,給我錢。”


    孔鳳儀有時是忙碌的,正給人刮臉,或給人剃頭,有時是閑著的,很勞累的樣子,癱在理發椅上。


    成思洲從炕上睡醒了,就跑到前麵尋孔鳳儀,然後嚷著,


    “錢,給我錢。”


    孔鳳儀每次見他進來臉色就暗了,是暗的。有顧客時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暗了下去,沒顧客時臉本身就是暗的,見到他臉色就會更暗,眉毛也會擰擰著,像剛剛吃下了什麽苦的東西。


    “洲哇,娘沒錢呢,你看,娘沒錢呢。”


    孔鳳儀把一雙細小白皙的,有時是粘滿頭茬,有時是潔淨的雙手,張開來,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錢,給我錢。”


    成思洲把手握在褲袋裏,直盯著孔鳳儀的臉,


    “錢,給我錢。”


    成思洲很執拗的嚷著,孔鳳儀看著他,就更慌亂了,好像做了什麽虧心的事,被他發覺了一般。渾身上下摸著,摸著,摸了半天,就從某一處,摸出一兩張皺皺巴巴的毛票子,


    “洲哇,你天天要錢幹嘛呢?”


    成思洲上前,一把把那毛票子攥到手裏,快步的跑出去。


    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到處是唿唿的風響,晴朗的天氣好像沒有幾日。


    知到了錢 的功能後,成思洲每天都要從孔鳳儀的手中,要出去三兩角錢來,就是借,也得借得到,否則這天的日子,就如同地了震。


    成思洲心滿意足的拿著錢,跑到對麵的大飯店裏,要上一碗大米飯及一盤炒菜,有滋有味的吃起來。


    飯店裏的服務員,包括後房的大廚,都對對門成記洗理館的小少爺,每天都有如此的錢財感到好奇。並且為了此事爭得麵紅耳赤,這個說,這成秉仁在憲兵隊時,沒少收昧良心的黑錢,要不怎能當漢奸。那個嚷,扯,你沒看成秉仁那個老婆,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那麽光鮮與水靈,一準是讓男人給喂飽了的。


    吵吵嚷嚷的也沒個結果,打了賭。幾個人跑到成思洲的身邊問:


    小成子,你的錢是怎麽來的呀!


    小成子,這錢是不是你爸爸留下來的啊,家裏是不是還有很多呀!


    小成子,晚上是不是有叔叔到你家去呀!


    成思洲低著頭,十分快速的吃飯,也不理這些人。吃飽了,抹抹嘴,然後就看著這幫人,說:


    “給錢。”


    眾人看著沒有表情的成思洲,就有人掏出五分錢的硬幣,說:


    “你迴答我,這錢就給你。”


    “就這點錢!”


    成思洲撇撇嘴,快步跑出飯店。


    吃飽喝足的成思洲,一天裏的精力是旺盛的。


    幾條馬路上的孩子,都喜歡和他在一起玩耍。


    成思洲身上會有錢買糖豆,買糖人,會買上一些,別人家無法企及的東西。


    雖然隻不過是一顆小小的糖豆,就是過年,有點孩子也無法嚐到一粒呢!


    何況是隔三差五,成思洲就會拿出五分或一角錢,買上一些,與大家一同分享呢!那種甜美的感覺,又有誰能給予呢!成思洲看著舔嘴麻舌的小夥伴,就說:


    “我家多得是,這算什麽。”


    在那一片孩童的心目中,成思洲可是很大的財主呢。對於他家那個四合院,充滿了羨慕與神往。


    每天圍著他轉的孩子就很多,拿他很敬重,成思洲在他們的麵前說一不二,過家家時,他都是皇上或者大王,娶的小媳婦,也有七八個呢。


    成家這期間辦了兩件大喜事,大兒子娶妻,大女兒出嫁,婚事辦得雖然不是很風光,平常百姓家也是說得過去的。


    大兒子娶了同樣聾啞的女孩子,是一個工廠的。


    日久生情,又經媒人一撮合,就定了婚事,擇日娶了迴家。


    大女兒卻說了一個好婆家。


    成家雖然男兒不濟,女兒們卻不一般,都隨了他們的母親,麵色貌美,身材嬌好。


    大女兒出水芙蓉般讓男人望眼欲穿,雖然沒有什麽好的穿著,自身的條件是好的。


    說媒的人,就天天踏響了成家的門坎,百裏挑一,就選中了一個人家,家庭也是很好的光景,父親是位區裏的幹部,兒子在一個大工廠做會計,女兒聽了,就同意了,孔鳳儀看未來的女婿,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女兒既然樂意,做母親的也就不反對,選了吉日,風風光光的嫁了過去。


    成思洲對這種熱鬧也很興奮,高高興興的從前跑到後,又從後跑到前,喜滋滋的,也忘了找孔鳳儀要錢,喜事過後,成思洲到了上學的年齡。


    學校在改變著成思洲。


    教成思洲的老師是個女老師,姓汪,嚴曆而刻薄。對於身下的學子,從站立坐,到學寫算,無一不嚴。


    成思洲每天對著一臉嚴肅的汪老師,心裏一抖一抖的。


    從記事起到現在,哪個敢如此的對待他呢!可是汪老師不管你是哪個,做錯了事,就要懲罰。


    成思洲每天小心翼翼的認真上學,也乖巧了許多,他不再主動找母親要錢了。可是,孔鳳儀每天照常會給他一些錢,怕兒子在學校裏餓著,也為兒子的乖巧,有了一絲欣慰。


    兒子在逐漸的長大,事情懂得多了,兒子是會聽話的,將來也會像他父親一般,長成一隻虎。


    四女兒從小能歌善舞,出類拔萃,在中學時,被部隊招了去。還沒兩個月,成家卻又發生了大事情。


    三女兒的死,在孔鳳儀的心目中,除了自己的丈夫成秉仁去世之外,是最為慘痛的。


    那一年的成思洲並不是懂得太多,為什麽人家都喊母親為漢奸的臭老婆,為什麽叫他漢奸的狗崽子。


    難道父親真的像電影裏,和書上那樣的大壞蛋嗎!


    在電影裏,成思洲看見過漢奸的樣子,一個個長得醜惡,又壞事做盡。


    自己的父親就真的是那樣醜惡,而又做了許多壞事的人嗎?同學們與街鄰的小夥伴們也都不和他好了,沒人理睬,成思洲在自己的小天地裏痛苦得無法自拔的時候,讓他又嚐到了人生中的一次震痛,第一次的與親人的生死別離。


    三姐在一天裏被人從湖中打撈上來。


    母親孔鳳儀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如刀子一般,挖著成思洲的心。


    這時,成思洲才發現孔鳳儀是那麽有力,三四個青壯的男人,也沒拉得住她,最後撲倒在湖岸邊,已經被水泡得發脹,變了形的三姐的身上…。


    三姐是家中最為嬌美的一個女孩子,那一年剛剛一十九歲。


    十九歲三姐,不但是他們電影廠裏的一枝花,就是在家裏的這片地方,乃至於成思洲所見過的女人裏,也沒有發現比三姐漂亮的。


    三姐的身影在幾部電影裏出現過,雖不是主角,但一板一眼,也是那麽的吸引人。讓成思洲為有這樣的一個姐姐而驕傲著,也讓同學們和小友伴們所羨慕呢!也有昂胸闊步的本錢。


    許多年以後,三姐的音容笑貌,也會突然出現在成思洲的夢鄉裏。三姐在夢裏對成思洲喊著,姐死得屈啊,姐死得屈。成思洲從夢中驚醒,滿身汗水。


    對於三姐的離去,一直是個迷,也有幾個版本,但三姐是怎麽死的,是怎麽在湖裏的,隻有三姐自己知道。


    三姐當時有一個男朋友,是電影廠裏的一個劇務,自從三姐死後,也天天悲悲散散的,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沒有了活泛,在一年後的一個夏夜,就跳了湖,追隨三姐一同而去。


    三女兒走後,孔鳳儀開始變老,幾天的光景,頭發大把大把的脫落,泛白。


    夜裏不安生的睡覺,半夜裏,鬼鬼祟祟的溜進成思洲的房間裏,叫:


    “洲哇,洲哇,”


    成思洲從夢中清醒過來,孔鳳儀才像猛然醒悟了一般,茫茫然然的迴到了自己的房間。


    可是沒多久,孔鳳儀又會躡手躡腳的跑到成思洲的房裏,叫:


    “洲哇,洲哇。”


    白日裏,孔鳳儀更會錯誤連連,不是用剪子剪了人家的耳朵,要不就是用刀刮傷了人家的麵頰,孔鳳儀的言行,讓一家人提心吊膽。


    成思洲的大哥,哇哇的對著夜空吼叫,然後滿臉的淚水,抱著頭蹲在院中,許久也不起來。


    成思洲二姐的丈夫,高大全,幾天幾天的,也不想踏迴這個家門。


    成思洲的二姐,剛剛結婚不到一年。


    高大全是個窮光蛋,單位裏有房子不去住,在這四合院裏占了一個房間,說過些日子就搬出去,可是住過來就沒了生音,每日和大家同吃,同喝,也沒給家中一點錢,心安理得。


    成思洲的二姐,相比較,是五個姐妹中,長相最差的一個。但心靈手巧,在一個街道的小廠裏工作,和高大全是同學,高大全是個建築工人,參加工作後倆人就走到了一起。


    三姑娘走了一年後,孔鳳儀才正常了起來。那時候來找孔鳳儀理發的人已經很少了,除了幾個忠實的老顧客,要不就是不知底細的過路人。


    本身孔家的事也不是大事,人都死了那麽多年。孔鳳儀在街道上的口碑,其實也是很好的,狀態又出了瘋顛的征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一家子人已經破敗到了,這個樣子的地步,孔鳳儀雖然緩過來這口氣,但身體卻大不如前,滿頭的烏發也徹徹底底的白了,如銀絲一般。


    成思洲已經忘記了,是從什麽時候起,不再找孔鳳儀要錢了。


    很長時間兜中空空如也的成思洲,在同學與鄰居的孩童麵前,隻能低下頭來,他已經沒有了讓他們重視的本錢。


    他們對於同樣清貧的成思洲,就有了看法,認為他吝惜那些毛票子,舍不得買上些東西,與他們共同分享。這麽摳門的人怎麽能做朋友呢!


    他們對成思洲離得遠遠的,好像成思洲得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病。


    花慣了錢的成思洲,沒有了錢,讓他如同失去了一切。


    看著很美味的吃食,進不了嘴。那種痛苦,讓少年的成思洲,有了一種本能的絕望,痛苦如河水般浸入他的整個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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