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寒流說來就來,一直是溫溫和和的天氣,好像瞬時間就冷了下來。


    成思洲看了看灰黃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們。


    人們躬著腰,在寒冷的氣流裏瑟瑟的發抖。就感到寒冷的風,很強烈的衝擊他裸露在外麵的肌膚,讓他深深的打了個寒戰,有種更寒冷的感覺,衝入他的心內。


    成思洲把腦袋往貂皮大衣裏縮了縮。


    事情真的發展得這麽糟嗎?不會的吧,這麽些年來,多少次的危機,都闖過來了。這次真的就闖不過去了嗎?上麵的大佛,真的就罩不住了嗎?鎮不住這小小的意外嗎。


    那麽,這大廈真的會崩塌嗎。想到這,成思洲就有了更冷的寒意,漫遍全身,讓他止不住的抖了起來。


    成思洲就想到了個溫暖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老母親,白發蒼蒼的老母親,此時一定把火炕燒得滾熱,躺在上麵的那種舒暢的感覺,深深的拽動他的思緒。他想逃避這透徹心肺的涼意,便加快了腳步,向自己的車走去。


    躺在溫暖的火炕上,老母親給成思洲蓋在身上潔淨的被子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芳香,溫馨而又充滿陶醉般的,柔軟的質地,暖暖的浸透全身。他想起許多兒時的光陰,快樂無憂,而又風雨飄蕩的生活。


    老母親已經八十五歲了,八十五歲的老人就如冷風中飄曳的落葉,而她卻是堅強的,在父親去世後,她變得堅強而又凝重。默默的忍受著傷痛,拉扯大這一大群的兒女,當時的艱辛是無法想象的。


    現在,在這個不是小區的,商業樓林立的,城市裏的一隅,隻有這兩間半低矮的小平房,斑駁著他瑣碎,灰暗的記憶,在高樓的壓迫下,顯得渺小,零亂,而又萎縮。


    不接地氣的房子怎麽可以住人呢!


    老母親絮絮叨叨的,重複著千百次的言語,在平淡中,散發著一位老人,對於過去生活的追憶與思念,轉化為對平房的衷愛。


    老母親是硬朗的,雖然她白發蒼蒼,瘦小枯幹,但她的精神在多次的沉重的打擊下,依然是那麽旺盛。


    人活著就應該有精氣,老母親的道理很簡單,為了生活,一切的苦難與繁瑣,隻不過是雲煙一般的流動,生生死死的結局,誰又能預見得到呢!現時的空氣中流淌著生命的光澤,光澤明亮,生命不息。


    坐在炕沿上的老母親,看著眼睛發直的盯著房頂的成思洲,內心裏有些酸楚,還有一番的滿足,加上少許的寒意,這寒意,來自於自己兒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時光,那種眼神象極了丈夫成秉仁,從牢中出來時的樣子,那一年也是如此的失魂落魄,讓她心痛。


    沒有什麽過不去的難事。人活著就要有骨氣,你爹活著的時候,別人都說他沒骨氣,可是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


    老母親幫成思洲掩了掩被角,好像在這溫暖的房間裏,還能凍到兒子一般。


    這次事情好像真的不一般了,多年下來的敏感,讓成思洲聞到了那濃烈的,危險的氣息。老母親是不知道這些的,這些又怎麽能讓老母親知道呢!他能讓她知道的,隻是兒子的功成名就與耿直公正。


    本來一切都是小事情,王長貴被抓進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進進出出,這還不像走自己家的門,可是這次卻避開了他,人怎麽也不放出來。二十多年來所做出的事情,磕磕絆絆之中,就有了許多外人無法知曉,又順理成章的事情,把空氣攪得渾濁,而又充滿異味,在這種氛圍之下,看著平平安安的,合理合法的一個大廈,其實裂紋己經遍布全身,碎裂是遲早的事情。


    上了年紀,人就喜歡懷舊,很久遠的往事,拽出來放在陽光下暴曬,自己曾經的驕傲,象天上十五的月亮,還有裏麵那個美麗的嫦娥,讓人慨歎。


    老母親淡淡的話語在成思洲的耳邊流淌。


    說了什麽,成思洲一句也沒聽進去,滿腦子裏都是王長貴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成思洲是一九八三年進入的公安隊伍,雖然年代不是久遠,隻不過剛剛過去了二十多年的光景,但還是讓成思洲感受到,有可以像他人炫耀的資本。當年成思洲,矮小而又清瘦,在派出所裏隻是個小小的民警,可是成思洲曆害著呢,上麵有人罩著,下麵有一幫小弟護著,家中更有老母親寵著。,家中所有他這一輩的男孩子中,隻有成思洲是健全的人,剩下的不是丫頭蛋子,就聾啞或呆兒,所以,老母親像護命一樣護著呢


    第二章 成秉仁


    老母親是有名有姓的,老母親娘家姓孔,據說跟孔祥熙還是遠房的親戚呢!在這新京城裏也是一個大大的家族,敗落是敗落了,根基還在,老母親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鳳儀。那一年剛剛一十六歲。


    端莊秀美的大小姐,懶懶散散的頂著一朵豔麗的花,等著夢中的哥哥來采摘呢!等呀等,夢就醒了,人就來了,那個人姓成名秉仁,雖然瘦瘦小小的一個男人,卻是滿洲國國都新京城裏,憲兵隊的一個中隊長,手下有著幾十把槍。威威風風的,在大街小巷人們的眼裏,也是一隻虎呢,日本人也很看重他。


    成秉仁原本是東北軍的一個連長,小日本千方百計的設計著挑起爭端,占了東三省,成秉仁就做了日本人的俘虜,在日本人的鼓動下,在形勢的逼迫下,咬了咬牙,就做了漢奸。


    孔鳳儀同母親到廟中上香,無意間被成秉仁撞見,成秉仁便被孔鳳儀的容貌所吸引,這樣的故事,您在別的書中也能見到,古裝的,現代的,相差不多,這裏也是這麽俗套,令人惋惜。但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誰讓中國人都那麽迷信呢!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女人,舍得把大筆的錢財送到廟裏去,佛主能保佑一切呢。


    成秉仁在廟裏就遇見了孔鳳儀,像朵蓮花般在那裏嫵媚著,是朵豔麗的蓮花,讓人驚目。


    當年快近三十歲的成秉仁,還沒有娶妻,是有原因的,成秉仁是這省府外三十裏,成家堡的人,當年兵禍不斷,燒燒殺殺,民不聊生,一十五歲的成秉仁在親人盡亡,無可食日之際,便跟隨著東北軍南征北戰。


    在槍林彈雨中,一晃數年就過去了,也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長成了一身戎裝的軍人,雖然身材矮小些,但眉眼之中也透著一股殺氣,威風凜凜的。


    由於忙於戰爭,又沒有機緣,婚姻之事,一拖再拖,也許是天賜姻緣,也許是命中注定,年近三十歲的成秉仁,就看上了孔家小姐,念念不忘。托了媒人去說和,人家聽了是他,心裏就戰戰抖抖的。答應吧,好好的一個女兒,怎麽能嫁給一個漢奸呢!不答應吧,他在新京城裏雖然官職不大,但也是個人物呢!孔家老爺子騎虎難下。


    成秉仁卻沒有等待的時間與心情,跨著殼子槍,直奔孔家三進出的大宅院。


    孔家老爺子麵紅耳赤的,什麽也說不出來,這年月,命在風中抖著,一家老小,保得平安已是萬幸。舍得一個女兒,保全一家人的性命,這個道理,孔老爺子豈能不懂。咬咬牙,肉也割得,這年月,又有何法。


    吹吹打打,孔鳳儀就被抬走了,在新京城四馬路,一個臨街的四合院裏,一夜間,一生的幸福,就被這個男人攥在了手裏。


    憲兵隊說忙就忙,不忙的時候就有了許多空閑的時間,需要打發,除了床弟之事,漫漫長夜,又去幹什麽呢。


    成秉仁看著嬌豔的孔鳳儀,內心中的滋潤,就如三伏天吃了帶冰渣的西瓜一般,清清爽爽,天天看著,日子也在蜜糖之中的。


    孔鳳儀卻是耐不住寂寞的,空寂的四合院中,平日裏連個鳥都看不到。寂聊中,孔家大小姐的脾氣就鼓鼓的,膨膨脹脹的,無處發泄,砸鍋撕臉,雖然借個膽子也不敢,但臉色是有的。


    成秉仁看著落落寡歡的孔鳳儀,心裏就痛。想想一個這麽年輕的女人,天天在這個了無智趣的天地裏,怎麽能行,有時間就領著她去中國戲園裏看戲,到日本人的藝技館看東洋舞蹈。雖然兩個人都沒有多少文化,熱熱鬧鬧的場麵心裏也就舒暢了起來。


    看著孔鳳儀高高興興的樣子,成秉仁的心裏也跟著愉悅的。新京城裏的一些有些頭臉的宴會裏,也會看著滿麵紅光的成秉仁,帶著嬌美豔麗的孔鳳儀,成雙配對的耀人眼目。就有了羨慕和嫉妒的目光,在倆人的身上不肯離去。有些日本軍人和日本浪人,更是對白皙貌美的孔鳳儀,蠢蠢欲動。


    該來的終究會來,一個日本軍人喝多了酒,言語後的肢體動作下,不勉的發生了撕扯。但成秉仁那是個好惹的主,怎麽說也是在死人堆裏爬過的,孔鳳儀又是他內心裏不可碰觸的,能在日本人的憲兵隊中,謀得中隊長的職位,成秉仁本身也是有許多的本領,非同一般,還有一個日本人的大官是他的幹爹爹。


    爭扯之下,臉皮被撕得血肉模糊。最終在那日本軍人真誠的歉意下,事情才得以平息。雖然如此,但這種宴請上,從此也就看不見了那嬌美豔麗的影子。


    日子雖有微瀾,但還是平靜的。


    平靜中,就迎來了第一個新生兒的誕生。


    第一胎的男丁,讓成秉仁笑不攏嘴,過完滿月過百日,過完百日,孔鳳儀的肚子就又隆了起來。接二連三,就有了兩個千金的大小姐。


    大女兒已經牙牙學語了,而視為掌上明珠的大少爺,卻聽而不聞,語不能道。


    成秉仁的疑惑也得到了驗證,日本軍醫說,此兒天生聾啞。


    這怎麽可以,一時間,小小的四合院裏陰雲密布,丫環,傭人,提心吊膽,成秉仁黑灰的臉上,沒有了晴朗的天氣。


    孔鳳儀的肚子是爭氣的,順順當當,第四胎又得了個男丁。成秉仁陰霾的臉上,才泛出一絲陽光來。


    二公子生來能睡,在奶媽的懷裏吃飽了就不睜眼,無論外麵是風雷閃電,還是冰霜雪雨。


    一年後睡眠是正常了,卻天天流著涎漬,屎尿不明。日本軍醫又給認證,是個呆兒。成秉仁一時無語,驚驚的在書房裏坐了三天也沒出門。


    日本人投降了。


    被揪出房門時,成秉仁也沒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出來,就被押進了囯軍的大牢裏。


    孔鳳儀挺著個大肚子,在風中,望著一窩幼小而又殘缺的孩子們,欲哭無淚。


    這時孔家伸出了援助之手,四處打聽,才得知,成秉仁是以漢奸之名下的大獄,就到處打點,以脫成秉仁之災。


    提審時,成秉仁默落的站在那裏,滿腦子裏還都是癡呆兒,那張流著哈喇子,白胖的臉。主審官問了他什麽,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主審官長得什麽模樣,他也沒有看得清楚,朦朦朧朧,迷迷糊糊中,就被送迴了大獄。


    七日後,他被拉迴了四馬路的那個四合院。


    提審官站在成秉仁的炕前時,他正望著棚頂發呆,臉上幹巴巴的沒有一絲血色。


    “秉仁兄,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提審官抓住他那雙冰冷的手時,成秉仁的眼睛,才轉向了麵前的人,看著,看著,腦海裏就有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這人是在東北軍時手下的一個副連長,生生死死的戰火又在眼前閃現。成秉仁的手就抖,抖個不停。


    “我自己做的報應啊!”


    淚水順著臉頰滾落,提審官說了些安撫的話,放下了二十塊大洋,走的時候,成秉仁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裏。


    一躺就是一年有餘,矮小枯幹的成秉仁,終於能象個正常的人般活泛了。


    生計的問題,猶如重錘般落在他的身上。孔家的救給,猶如挖膿補瘡,一家子破敗得已經到了食不上粥的境地。孔鳳儀年紀輕輕的,穿著滿身補丁的衣衫,每日裏為別人槳洗衣服,掙得一口糠菜。


    成秉仁就出去找活計,找了幾日,手不提籃,技沒一轍,自然四處碰壁。


    孔家老爺子就給他出主意,在臨街的地麵上蓋間房子,自己做點小買賣,總是可以養家旳。


    聽著孔老爺子的說法,心裏一盤算,現如今也隻有這個法子可做。便翻箱搗櫃,把家裏凡是值上一些錢的東西,都抵押到了當鋪裏,又借了些許大洋,扒了大門與圍牆,蓋了三間的門市房。


    門市房是蓋起來了,可是幹什麽好呢?思來想去的琢磨,也沒想出一個道道來。一來沒有本錢,二來什麽樣的生意自己也不明白。


    正在食不甘胃時,猛然就想出一個營生來,理發。


    這理發雖然沒有從師學過,但當年在軍營裏,卻也練得一身好的技藝,已經是連長了,還時常給手下的兄弟們理發,刮臉呢!


    想想,這又不需要投入太多的本錢,如果收入不好,轉別的行業損失也不會太多。


    這麽想了就著手準備,各種物件一應購來,成記洗理館,幾天後就在一掛鞭中開了業。


    新京一隻虎成了洗理師,許許多多的人,都想看看,當年的虎是怎麽伺候這老少爺們的,人們好奇的邁入成秉仁的門坎。


    一時間生意非常的好,天天排著隊,好像不要錢。成秉仁已沒有了往日的威風,笑榮可鞠的,仔細的為顧客理發,刮臉,然後還給揉揉肩,捶捶背,伺候得這些苦力人,舒舒服服的讚不絕口。


    本來成秉仁也沒做下什麽壞事,在憲兵隊裏,也隻是混口飯吃,也沒少援助過貧苦人,大家看他是一隻虎,無非是他的那身衣裝,與出來迴去身後擁著的那幫人。


    想想,這成秉仁也就那麽迴事,如今落難了,好奇心也去了,和平常人無二,好象自己還高出他幾分,心平了,就如同往日的街鄰一般。


    生意走上正軌,日子就順了,雖然不能象以前的那般耀武揚威,風風光光,但最起碼不在為生計發愁。


    忙碌不開的時侯,孔鳳儀也上了手,跟隨著成秉仁學了理發,又招了兩個徒弟。


    老六丫頭剛剛生下不久,日子還沒嚐到甜頭,時事又亂了,如黑雲般攏罩在夜空裏。


    人如秋天的螞蚱,蹦蹦跳跳的就倒下了,食物越來越緊張,樹葉子,草根子,都覓不到了,誰還有心情去管頭發的長短。


    二兒子那一年餓得更傻了,出了家門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大人們也無暇顧得了這些,一大群的兒女,大的剛剛八歲,小的剛剛生下,能活命就成,死了也是自己的命太薄,也少在這世上著了罪,是自己的福份呢!


    但糧食的問題不解決,天天的一大群兒女,哭嚷著,這撕心般的痛,攪得成秉仁的心如貓抓了般。


    躺在理發椅上,很濃很濃的雲朵,在頭頂怎麽能化得開呢!


    他想,活著還不如死,與其這樣的活受罪,最終也得被餓死,還不如現在就兩眼一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什麽也不去想了,也就清靜了。


    這麽想下去,心裏就覺得敞亮了,不再那氣籲與壓抑了。人終歸是要死的,死又何難,想著想著就出了家門到街上。


    大街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就連遠處的炮聲,好像也啞了,一下子靜得可怕。


    在兵營的門口,卻遇見了那個審判官,現如今已是城防後備處的一個長官。


    老遠就看見成秉仁,低著頭,搖晃晃的,從遠處走來。就叫了去,說了會話,也知道了成秉仁此時的難處,也想到了成秉仁以前的許多好處,還有虧欠他的許多事情。就說,秉仁兄,當年你救我之命的恩德,我又怎敢忘卻。你先迴,夜裏,我會去你處。


    成秉仁茫茫然然的又迴到了洗理館。天黑了,那人背了一口袋黃豆,小半口袋玉米粒,鬼鬼祟祟的就來了,如賊一般。


    成秉仁把黃豆,玉米粒仔細的分出來,每人一天十顆黃豆,三粒玉米粒,加上一些草草,葉葉的,可以填到肚裏的東西,有了這點糧食,一大家子人終於熬到了天亮,解放了。


    成思洲出生的那一年,成秉仁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大兒子己在區裏的福利廠參加了工作,除了了無音訊癡呆的二兒子外,家中,五個丫頭,一個聾啞兒,讓成秉仁的心始終揪著。


    接生婆抱著剛剛出生的成思洲,對成秉仁說,生了個男孩時,成秉仁就開始發抖,最後抖作一團,被人攙扶到炕上。


    當成思洲能清清楚楚的喊上一聲爹的時候,躺在炕上近兩年的成秉仁,永遠的閉上了眼睛,臉上掛著充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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