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館是滄浪亭園林南端一大去處,一排五間畫廊的形製,賞菊賞桂皆是佳處。


    外舍的同窗,此刻來了有一半人,清香館中原有座位,楚家管事又帶了些刻絲彈墨的錦褥子給書生們倚靠,位次排得也極其巧妙,不按桌席,每個位置前放一個高幾,放些杯盞,並幾個果碟。


    楊大郎說得沒錯,謝橘,風栗,帶骨鮑螺,秋白梨等各地特產隨意擺放,顯然是個高規格的宴會。


    見黃雲台揀了靠窗的座位,王恆就在他右邊坐了個位次,仆剛坐定,就有小廝來斟茶,是洞庭東西山出的一種土茶,名為嚇煞人香,黃雲台是洞庭西山人,兩個人聞著香談起這茶來。


    座中卻有人吵起來了,爭吵的緣由為得是成化朝的姑蘇才子唐伯虎,此時離唐伯虎去世不過幾十載,六如居士的風流韻事仍為蘇州人所津津樂道。


    外舍同窗雪生是個小胖子,他眉飛色舞道:“唐解元九房妻妾,坐享齊人之福,隻是不曉得華太師家三笑留情的秋香是第幾房?”


    唐解元點秋香的故事,源於他的一首藏頭詩:


    我畫藍江水悠悠,愛晚亭上楓葉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煙嫋嫋繞經樓。


    首字連起來,是“我愛秋香”。


    雪生上首的梅生清瘦俊秀,自詡是情種,聞言歎息道:“我在唐伯虎同時代的人的筆記上看來,秋香自歸吳門,不容於大婦,竟鬱鬱而終,三笑點秋香實在是唐伯虎的恨事。再說,唐伯虎隻是一介寒士,窮措大九美圖雲雲,都是無知市井小民編出來的。”


    蘇州人最重科名,唐伯虎是弘治十一年鄉試解元,號稱江南第一才子,自然受四方景仰。


    雪生怒目道:“咱們吳縣唐伯虎隻算個寒士,倒不知梅兄縣試考了第幾,進了長洲縣學否?”


    梅生自問有理有據,不料雪生胡攪蠻纏,他年紀不小如今才是外舍生,當然不曾進了縣學成為生員,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雪生不仁,別怪他不義,哼了一聲道:“雪老二,澹台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雪生眼光閃爍,他貼身的書童沒有跟進來服侍,見周圍無人給他提示,硬著頭皮道:“澹台滅明,那當然是兩個人。”


    清香館內眾人不禁笑起來,因顧忌雪生臉麵,笑聲輕輕的,雪生知著了梅生的道,伸出胖手便要飽以老拳。


    眼看一場衝突即將爆發,東主楚公子此時恰好在外間張羅,王恆黃雲台等人與雪生梅生都不太熟悉,自不會去當和事老。


    楊大郎不動聲色地握住雪生拳頭,道:“貳老倌,楚兄的喜慶日子,莫要傷了和氣。”


    雪生在城中紈絝中有個外號,叫做“兩頭蛇”,向來刁鑽,他露出費解的眼神,道:“楊大郎,你管得寬,我同梅夾裏劃拳還得跟你報備嗎?”


    在姓氏之後加個夾裏,是姑蘇俗話,意即是此人不要麵子,隻要夾裏,是個隻講實惠的俗人,其實是同一階層之間的昵稱。


    梅生和雪生,都是城中官宦子弟,雖時有口角,互相視為同一等級。


    梅生綽號洞裏赤鏈蛇,輕易不出洞,出洞必然一招斃命。


    楊大郎家富而不貴,鎮日裏做楚公子的跟屁蟲,梅生向來不大看得起,見楊大郎倒要照應他,陰刁刁地說道:“人生有七竅,楊大郎已經通了六竅。“


    雪生冷笑一聲道:“可見是一竅不通。”


    梅生說得興頭,搖頭晃腦道:“好似那鑼鼓敲過四記。”


    一幹同窗恰到好處地問:“這是怎麽說?”


    雪生拉腔拉調:“不通又不通。”清香館中頓時笑成一團。


    楊大郎一番好意,自謂兩麵光表,卻鬧了個裏外不是人,也虧得他慣會做幫閑,生生忍住一口老血,迴到自己的座次。


    王恆坐在靠窗,和主桌離得有點遠,輕聲對黃雲台道:“城裏人心眼可真多,我這一沒銀子二沒學問的都不敢說話了。”


    黃雲台審視了一下他,悄然道:“凡事立意忠厚,便是了,誰能麵麵俱到。”


    王恆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有個疑惑想問,雲台兄學問這麽好,怎麽到紫陽書院來跟我們一幹不通的人同做外舍生?”


    黃雲台嗔道:“小王,你怎得也學會油嘴滑舌,咱們倆的學問,還不是半斤對八兩。”


    王恆正色道:“雲台兄你莫要瞞我,時文課上朱夫子講些八股的要訣,甚麽破題,截搭,我瞧你胸有成竹,夫子還沒有說翻到哪一頁,你早就開始看了,雲台兄肯定要舉業吧。”


    黃雲台微微一歎,用一種哀傷的語氣道:“我來自於一個古老的耕讀世家,祖先早在兩宋間就以科舉傳家,家資尚算富饒,腦子還不算笨,自己也肯花十數年功夫讀書,可是,我已經決定要捐監,舍棄些尊嚴。隻等手續辦好,便要去南京國子監坐監。“


    王恆驚道:“雲台兄這卻是為何?“


    “捐監在時間上可以快些,及早取得監生的身份對我很重要。”黃雲台悄言道:“我父親早亡,家中光景實在一言難盡。”


    王恆心有戚戚,一笑岔開話題。


    楚公子被左右簇擁著迴到清香館時,宴席正式開始。


    與上次賞菊吃蟹不同,這一次則是模仿韃靼人烤肉,小廝穿著草原人的皮襖,手裏提著一掛掛炙得茲茲冒油的牛羊肉在宴席座次間穿梭,不停地給諸生片肉,既是大塊吃肉,杯中飲的自然是烈酒。


    王恆不擅酒量,生怕三碗不過崗,隻潤潤喉而已,黃雲台悶頭吃肉,凡有舉杯致意的,都微抿幾口,他人緣甚好,亦無人灌他。


    席間楊大郎卻喝得將近爛醉,他坐在楚公子左手,正是宴席中心,席中諸生頻頻向他敬酒,因他才剛與雪生梅生口角,城中一班紈絝和雪生梅生對付或不對付的輪番來灌他,他自恃酒量不錯,卻不防這酒太烈,幾盞下去,眼皮沉重,神識漸消,心知不好,一個忍不住嘔吐了出來,前襟一片狼藉。他情知這番出醜了,急急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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