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點了點頭,竟好似沒有聽到他的挑釁,轉身推門便走進房中。


    她關上門,邱水天的嘴臉仿佛還在眼前。耳邊漸漸地有些雜亂地響起些聲音,恍恍惚惚地繞在腦中。


    “等攝政王死了,我們便將長公主……”


    “說的不錯,等長公主委身我們,看他王爺府怎麽說……”


    “不過是會投胎而已,女人怎麽能坐在那個位置上……”


    “……”


    “姐姐……”顧昭躺倒在床上,望著船艙頂喚道。


    人皇大曆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俗世裏的常平八年,周朝長公主顧越出生,四年後,二公主顧昭出生。


    周朝孝帝勵精圖治,朝野臣服,天下百姓說起天子無不由衷稱一聲聖明。孝帝一切都好,奈何卻早亡。


    常平十八年,孝帝薨,遺詔封長公主顧越為皇太女,臨安王為攝政王,輔佐皇太女登基。


    孝帝一死,朝野裏往常隱匿在黑暗裏的野心便仿佛撕破了偽裝,一下子暴露出來。好在到底還有臨安王在,以雷霆手段處置了幾個出頭的大臣,顧越方才得以順利登基。


    長公主登基之時,不過十歲,顧昭也還是個六歲的小童。長公主穿著玄色冕服,上繡著黼黻織藻十二紋章,一手牽著妹妹,身後跟著兩製大臣,一路穿過宮室,坐上了玉章殿的龍椅。


    臨安王站在前列,帶領眾臣俯身叩拜,山唿萬歲。


    顧昭在姐姐懷裏,聽到她清聲喚“平身”。


    年少女帝的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輕輕晃動,珠玉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十二旒之下一張稚嫩的臉麵無表情,看上去再鎮定不過。


    顧昭卻翻了個身抱住姐姐的腰,將臉埋進她並不寬闊的懷抱裏,用隻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喊了一句:“姐姐……”


    顧越方才迴過神來,放鬆了抱著妹妹的手。


    自此以後,長公主每日都會帶著妹妹一道上朝。孝帝死後禮崩樂壞的周朝,竟也沒有人說什麽。


    大概誰都知道,長公主的龍椅,不會坐多久。


    偏偏顧昭陪著姐姐在玉章殿上朝,一上便是五年。


    顧昭八歲的時候,方和姐姐分開睡,她一人搬去了不遠的臨華殿。一日夜半,顧昭尚在睡夢中,卻被人推醒,她睜開眼,看見姐姐披頭散發地抱著她,滿臉都是淚水,臨華殿的宮人皆是大驚,長公主竟連鞋襪都未穿便一路衝了進來,抱著妹妹便痛哭起來。


    女帝寢宮長樂殿的宮人很快就追了過來,要替長公主將外裳穿好,長公主卻說什麽也不肯放開妹妹。


    姐妹倆便一起躺在被子裏,顧越一遍一遍地喊顧昭的名字,顧昭感覺姐姐明明待在暖和的被子裏,卻依舊瑟瑟發抖。


    第二日女帝上完朝後將攝政王留了下來,很快,顧昭便被攝政王帶到一個老道麵前。


    老道衣衫襤褸,一雙小眼睛卻好像能發光,他盯著顧昭看了一會,摸出個銅鏡又對她照了照,片刻後便搖了搖頭。


    攝政王便歎了口氣,將顧昭送迴顧越身邊。


    一切一如往常。直到顧越及笄禮後。


    已是正午,顧昭指揮著宮人將午膳端上來一一擺好,又親自去端了自己親手煮的水晶圓子湯,隻等著姐姐迴來用膳。


    她等了快一個時辰,殿門方被打開。顧昭邊往殿門口衝邊笑著喊人去將午膳熱一熱。


    她撲在姐姐身上,卻感覺臉上溫熱一片,鼻尖有鐵鏽般的腥味。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臉,待張開手來,滿手鮮紅。


    顧昭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那是什麽,抬頭看著姐姐,哭叫起來。


    顧越滿身血跡,一手提著一把長劍,劍身上猶有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見她哭起來,顧越與往常一般溫柔地將她麵上眼淚擦去,將她抱到榻上,異常耐心地一字一句對她道:“阿昭,宮裏不能待了,姐姐今日便把你送出去。”


    顧昭驚訝得忘了哭,便見顧越喊來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那男子目不斜視,雙手交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顧越道:“這是林英,你可喚他林公公,他會帶著你由東側門逃出去……你在路上要乖乖的,聽林公公的話……”


    “姐姐不跟我一起走嗎?”


    “姐姐不走。”顧越摸了摸她的頭,直起身來看著大開的殿門外,“姐姐是皇帝,即便死,也隻能死在這宮裏。”


    顧昭不安地拉著姐姐的衣角,哀求:“姐姐不在,阿昭會怕……”


    “阿昭,”顧越忽然道:“你還記得兩年前見的那位老阿公嗎?”


    顧昭想起那個奇奇怪怪的老道,“記得。”


    “那位老阿公已經百來歲了。”


    顧昭睜大眼睛:“還有人能活到百來歲的?”


    “是啊,”顧越笑著點了點頭:“你想像老阿公那樣嗎?”


    顧昭想了想,抬頭看著姐姐:“如果姐姐像老阿公那樣,阿昭就也想。”


    顧越笑了笑:“不行的,阿昭,隻有你一個人可以。”


    “那我也不要了!”顧昭斷然道。


    顧越看著她,仿佛是拿她沒辦法,無奈地搖了搖頭:“阿昭,姐姐是不能陪你一輩子的。”


    “為什麽不能?”顧昭仰著小臉固執地問。


    顧越不再迴答,替她將大氅攏好,又在她額上吻了一吻,便將她交到林英手裏,勉強笑道:“有勞林先生。”


    林英微微頷首,牽著顧昭抬步向外走。


    顧昭不肯走,卻強不過林英,走了幾步她還是忍不住迴頭去看。


    顧越仍舊穿著那身沾滿血跡的衣衫,靜靜地站在殿上,眼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被殿門遮擋了一半的穹蒼。


    見她迴頭,顧越便笑了起來。


    顧昭卻想哭,她慌忙迴過頭不再看。


    顧昭被林英牽著走出了臨華殿。在他們身後,殿門沉沉關上,驚飛無數鳥雀。


    林英帶著她在宮內暢通無阻,直到出東側門,方才有人阻攔。


    林英暗裏輕聲說了個“哭”字,便掐著嗓子答道:“這位爺,奴家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齊王家的小郡主在宮裏走丟,正巧太皇太後碰上了,便叫奴家將小郡主送到齊王府去。”又不知從哪裏拿出個令牌。


    顧昭原本就不願意離開姐姐,低著頭當真嚎啕大哭。


    看過令牌,又將他們上下打量了一遍,盤問了一番,禁軍侍衛方才放了行。


    林英將她抱上一輛無半點裝飾的馬車,自己卻並不上去。車夫猛地一抽馬鞭,馬車衝了出去。


    顧昭坐在馬車裏隱隱地聽到有人在街上高喊:“就是那個太監!”


    “給我拿下……”


    她怔怔的,卻也知道不能探頭去看。


    車夫並沒有帶著她出城,隻將她放在人來人往的街上。


    顧昭穿著富貴,又是孤零零的一個,很快便有人找上來。


    一個賣糖人的老奶奶笑嗬嗬地遞給她一個糖人:“餓了吧孩子,吃吧,吃吧。”


    明明知道是拍花子,顧昭還是接了過來,她邊吃邊哭,狼吞虎咽,幾口吃完後甚至又要了一根,第二根剛咬了一口,她眼前一黑,終於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便是在簡陋的馬車上,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衣服擠在一堆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之間。


    而馬車,此時已經行在了京城之外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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