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羅帳紗,雕梁畫棟,窗牖煥明,紙光瑩白,金彩奪目,紙醉金迷。


    風淺醒來時腦門還糊了一片,睜眼看到這般模樣的寢室,慌忙折起,發疼的喉嚨一緊,便低低喘出一氣。


    聽得這一喘,門口候了許久的采詞便領著一群宮女進屋,“公主還頭暈否?醒酒湯可緩解一二。”風淺愣神了一會兒,方迴味出自己身在何處。


    更過衣,洗過牙,風淺端起碗便咕嘟咕嘟仰脖喝了下去,屋子裏有人笑出聲,采詞不動聲色地朝身後婢女一瞪,道:“請陳太醫進來給公主請脈。”


    話罷,陳申季便提著藥箱躬身而入,看樣子是等候多時了。風淺免了禮,自覺伸手去。


    “我這身子如何?太醫不妨直說。”


    陳太醫細細查看風淺的麵相,“公主天生體弱,性寒,倒也不是難治之症。隻是…敢問公主可曾發過水痘或麻疹?”風淺搖頭。


    “這便是了,公主雖然常常受藥理調養,隻是未曾出過水痘,體內毒發不出,藥皆三分毒,治標不治本。公主又乏鍛煉,這才每況愈下。”


    “倒是頭次聽說。”風淺笑道,“不知該如何調理?”


    “發水痘不可強求,恐公主受不住,該來時便會來了。臣有幾方藥,可使排解些許毒,日後出痘不至於難受。平日裏又可祛寒補虛。”陳申季叮囑了須注意之處,才躬身退出。


    “陳太醫可懂得分寸,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采詞把玩著手上的令牌。


    陳申季一瞧見那明黃色令牌,臉色刹間變換,“請讓太子殿下放心,小臣省得該如何。若有差池,甘願受罰。”


    采詞漫不經心將令牌收入袖中,“陳太醫省得便好。若能醫好,太子爺必有賞。太醫慢走。公主還請您多惦記。”


    陳申季忙忙頷首,“自然,自然。此是小臣分內之事。”


    “姑姑,可需要差人去稟太子爺?”看著陳申季出了宮門,宜蘭才低聲問道。


    “此事宜蘭去。燭釵,將方才公主喝藥時笑出聲的宮女押著,迴稟殿下。”采詞低聲吩咐。


    “是。”兩人忙下去了,采詞轉迴殿內,摸了摸袖間的令牌,低低一歎。


    卻說那陳申季帶著宮外候著的徒弟康平昌一路忐忑迴太醫院,半路卻走來瑜妃娘娘的婢女詢問,等婢女一走,手上便多了塊金錠。心底又悶又歎,誰道醫個假鳳凰,又是太子爺又是瑜妃娘娘的?


    “陳太醫等等!”陳申季心底正煩悶,身後一聲,轉頭便見潘德恩追上來,心下還疑是陛下不適,等到手上又多出塊金錠,陳申季才迴過神來。


    “陳太醫好好醫著,賞錢可不止這點呢。咱還得替陛下宣旨去呢,公主那邊可就勞太醫多多費心。”


    潘公公話罷,一甩拂塵便匆匆離開了。陳申季抓著那兩塊金錠,腳下生寒。


    偏偏康平昌還湊上來:“師父真是發財了。”陳申季喝罵了一句,“蠢貨!見識短,眼裏隻見錢。”


    康平昌不樂意了,“徒弟說得可是實話,這不是發財又是什麽?”


    陳申季恨鐵不成鋼,歎道:“金子是有了,這腦袋啊,不一定有了。”


    康平昌琢磨這話有一刻,才一個激靈惶恐道,“師父該如何?”


    陳申季哼了一聲,“但這金子啊,還可以保腦袋。”康平昌琢磨得雲裏霧裏,半晌才得出一個道理。


    果然是拜對了師父,跟著他走,就對啦!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傅淺自幼知書達禮,五歲封為鳳淺郡主。已有十餘載。精通六藝,秀外慧中,……今冊封公主,封號星垣,居韶華宮。封地雲州麓山縣。入傅氏族譜。欽此。”


    “兒臣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嚴肅的氣氛終於打破,風淺起身接過那卷詔黃,心中無比複雜。


    這是她第二次接詔黃。


    第一次,她茫然地磕完頭,被母親牽上轎攆,才反應過來。她猛然迴頭,看見父親拉著哥哥站在府門前目送著她們。春風拂過父親和哥哥的衣袂,她從窗戶探出身去,大哭道:“爹爹救我……爹爹不要不管我……淺淺一定好好吃飯……”


    她看見父親的臉色陡然黑沉,朝著她喝道:“我平日裏教你那些都忘了麽!快給我迴去。”


    她眼淚還凝在臉上,便呆在那裏。轎攆開始動了,她慌忙迴神,匆匆跳下攆,嚇了一群婢女。她竄過阻攔的宮人,跌跌撞撞跑到父親麵前“撲通——”一聲跪下。


    “為父為師。一日恩情千載,一載恩情千年。風淺得爹爹養育五年,初萌智芽。風淺今日便去了。千載教誨,風淺定不負師恩。千年恩情,風淺當折桃報之。倘若此生不報,來世輪迴,我亦牛馬相報。師者在上,請受鳳淺一拜。來日宮門深海,定不忘初心。”


    “咚咚咚——”她連連磕了幾個頭,抬頭卻見父親臉色依然黑沉,揮手喚宮人將她帶走。她被宮人抱進攆,一滴淚不曾再留。


    珠簾落下,轎攆啟程。她抓著娘親的手,感受娘親的顫抖,她把頭埋在娘親的懷裏,娘親輕撫著她的頭。


    “一切會好的。”她聽到母親那樣說。


    “懷一顆孔子心,染一身莊子氣,在天做飛燕,落枝成麻雀,收放自如,高下皆宜,既如君子般自強坦蕩,又似隱士般自在逍遙。如此,日子便能演繹成入畫的學問,人生前行的風景更是值得期待。淺淺,為父說這些你須得記牢,反複參悟。”


    “孩兒記住了。爹爹放心。孔莊聖人定當常活於心間。”


    她迴想著這句話,便硬生生把淚水憋在眼眶裏好多年。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奴才給星垣公主道喜啦。”潘德恩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大監快免禮。”她將一卷詔黃抱在懷中。她知道,未來路上會有更多的詔黃,一卷會比一卷更加艱難。


    潘德恩在很多年後依然會想起今日這位奇女子接旨的模樣。


    像是漫不經心的帶著該有的禮節接旨,又仿若站在不可企及高處,接受無上的加冕。一雙杏眸精明有神,恍若看透一般,不喜不悲,端莊至極。


    潘德恩自覺宣告過無數的聖旨,卻都沒有那一卷來得更徹人心。彼時他還不知那後生如何,隻道:“公主住得可還習慣?”


    “自然習慣。”風淺輕笑。


    “這一眾婢子,也得公主順手才合適。陛下派奴才領著宮女來請公主挑選。都抬起頭來。”


    潘德恩一嗓,院子裏站著的一群宮女,都規矩地把頭抬起來。


    風淺抬眸一一掃去,不由得一愣。“酒色?”她試探性一喚,一趙粉色宮裙的丫頭便出列跪道:“奴婢酒色,參見星垣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果真是那餘府丫頭,風淺不禁輕笑,指著那丫頭道:“采詞,餘下的便由你來挑。這丫頭本宮留下了。”


    “酒色多謝公主。公主萬福金安。”小丫頭歡喜,笑意盈盈。


    她素手一點,便點了一個丫頭的一生。多年後,當她看著采詞步入洞房,她都會想,如果當初她不那麽自私,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月桂飄香送七裏。金秋十月,七裏香正盛。一路行來,香風卷珠簾,心曠神怡。


    馬車鈴鐺聲聲,風淺靠在車上閉目養神。采詞打量她的神色,慵懶悠然,可采詞心下也如鼓鳴——主子似乎很悲傷。


    馬車停在餘府隔街的蒼榕下,落葉知秋,瑟瑟飄零。馬車才停了一會兒,便聽有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馬聲匆忙而至,馬蹄未齊落,便有一著藍色錦衣的公子翻身翩然下馬。


    “見過餘公子……誒誒……公子您還請等燭釵給您稟報……”燭釵上前舞著胳膊擋著路。


    “快給我讓開。”餘秋白火氣直冒,想把麵前的侍女掄走,又一想這是阿淺的侍女,便也沒出手。


    燭釵也是急了,“公子若不讓奴婢稟報公主,於禮數不合。”


    餘秋白正要發作,車簾卻被人撩開,采詞探出身來,“公子,公主有請。”


    餘秋白也顧不得其他,一推開燭釵便翻身上車。


    “采詞,你且外頭等著。”


    采詞迴眸,主子依舊慵懶,語氣也是平淡如常,似乎也不那麽悲傷了,複又多瞧了幾眼,才下了車。


    卻是采詞才下了車轅,風淺的眼眸便緩緩睜開,微顫的睫毛下,是一對眼神渙散的杏眸。


    若是采詞在此,定會驚訝,原是風淺把悲傷都凝在了雙瞳裏!


    ------題外話------


    楊未歌:風卿對鳳凰兒的孔莊之道教誨摘自《讀者》總第513期《孔子心和莊子氣》作者張雲廣,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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