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與林夫人相見,隻見後者笑靨如花,玉潔冰清。


    林夫人提起襦裙踏過一從菖蒲,她說:“我這小女婢確實調皮了些,勞累你替我教訓教訓。”


    蕭明月怎能聽不出話外之音,於是緩緩將人鬆開。黛藍甫一脫身揚腕便朝蕭明月刺去,蕭明月躲閃不得還是被刀子割傷了手臂。


    林夫人出聲斥責:“黛藍,休要胡鬧,退下。”


    黛藍剜了蕭明月一眼,領命退至旁側。


    蕭明月看了眼傷處,並未動怒,而是將小赤鞭攏起朝林夫人見禮。


    林夫人含笑,看來雙方都已知曉身份,倒也省的贅言。她索性問道:“風鳶可有尋到?”


    蕭明月心中微動,斂眸迴道:“迴夫人,有好善者已將風鳶送迴。”


    “好善者,這話動聽。”林夫人覺得蕭明月出言悅耳,目光中倒多了幾分欣賞。眼前的小女婢鳳目勃發,盡顯鋒芒,林夫人轉而又問,“你可是姓蕭?”


    “迴夫人,奴婢姓蕭。”


    林夫人的眼底掠過促狹之色:“莫不是‘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屈夫子曾用蕭艾、臭草隱喻奸佞或變節的小人。蕭明月自知身份卑賤,於貴人眼中隻比蚍蜉,並無尊嚴,世人分列等級,從不區別人心。林夫人此言看似曲意嘲諷,實則帶有試探之心。


    頓默,隻見蕭明月雙手交疊,揖禮迴道:“蓼彼蕭斯,零露瀼瀼。若夫人改變心境,蕭艾便是一株承受雨露,向陽而生的香草。”


    林夫人微微揚眉,心思盡藏。


    她說:“《蓼蕭》言:既見君子,為龍為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詩旨以蕭艾比諸侯,感恩頌揚天子之德,上有風儀,下有敬仰,這般說來,蕭艾倒真是一株讓人喜愛的香草。”


    待林夫人一番感歎,蕭明月適時開口:“夫人恕罪。”


    “你何罪之有?”


    蕭明月此時看了眼縮在一旁的公孫家女婢,繼而頷首:“今日貴女考校,奴婢們欲做飯食為主子解憂,故而前來溫室采摘菱角,豈料水起漣漪觸碰了河中蓮花。”


    “撒謊!”說話是黛藍,她瞪著蕭明月說道,“我親眼看見你們采摘水蓮花,還試圖藏匿,眼下被捉個正著便開始想法子逃罪!”


    “不……我沒有!”公孫翎的女婢最先跪在地上向林夫人求饒,“不是我,我沒有……夫人,是她!”女婢指著蕭明月惶恐說道,“是她摘的!”


    女婢深怕林夫人不相信,特以三指發誓:“我乃禦史府奴仆,自知盜取溫室一草一木,皆是死罪。我若采摘河蓮,敢受天雷懲罰!”說罷又道,“我家公孫娘子愛食菱角,奴婢向來親力親為,這個蕭明月是九翁主的婢女,怎有閑心同我一道呢?”


    “你說的有理。”林夫人遂而看向蕭明月,問道,“你可有辯駁之言?”


    蕭明月當真百口莫辯,先不說公孫翎的女婢為求自保反口栽贓,她原本就與林夫人一眾有過爭拗,此番便是有理也能成大罪。


    蕭明月的目光落至林夫人的手中,水蓮含苞欲放,嬌美豔麗。適才林夫人隱喻她是屈夫子筆下的蕭艾,她欲要辯解自身是向陽而生的香草,其實現在看來,那不過都是妄言而已。就如同眼下的蓮花於林夫人手中是予奪生殺的利刃,於旁人便是追魂奪命的罪證。


    蕭明月想,便是她有十條命也值不上一片花瓣吧。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說:“夫人,我沒有摘花。”


    ***


    林夫人細細端詳著蕭明月的眉眼,內心竟生出了憐惜之意。可這憐惜不是想要挽救人性命的善意,而是喟歎此人妄想與自己對立,不知所謂。


    林夫人此時想起一樁舊事來,她說:“你為九翁主之婢,性情倒真與主子有幾分相似。”


    話間突然提起陸九瑩,蕭明月眼波微動。


    林夫人察覺到那抹異色,遂而說道:“九翁主囚於掖庭的那幾年,經曆確實叫人喟歎。高高在上的貴女一朝跌落為罪臣之後,孤苦伶仃,無人可奔。我記得有一次,她因耐不住貧苦的日子便偷了若世夫人的玉鐲想要販賣,豈料被人揭發,女官用砭石針穿透了九翁主的指骨,以作懲罰。”


    蕭明月聞言心頭猛地一顫,雖未有言語,隻是那微微滾動的喉間已將她的情緒顯露。


    說到這,林夫人刻意補充:“可這並不是最痛苦的,說起來,那也是九翁主大意,讓一個女奴給誆了去,彼時自身難保,倒想著替人挨罰。欸,難道這便是你適才所說的好善者?”


    “可有時我又想,這好善者與好事者,二者以一字之差,卻謬之千裏,若一個不小心再落了個好惡,真真要不得。”


    林夫人見蕭明月不說話,掩袖飾笑,她說:“眼下之景倒與你家翁主竊玉如出一轍,可我不是若世夫人,她想為難你家主子,我卻沒那心思。小女婢,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說那朵蓮花是禦史府的女婢摘的,今日便可相安無事。”


    未等蕭明月開口,公孫翎的女婢便大唿:“不是我!不是我!蕭明月,你已經害死了杳杳,別再害我!”


    蕭明月隻字未言便被人以道德裹挾,駕於烈火之上。杳杳確實是她心中所傷,可此時要她以命換命,確實也強人所難。


    蕭明月定了定心,問林夫人:“夫人可是要我做惡人?”


    林夫人饒有趣味地反問:“你想做什麽樣的人呢?”


    “以前我家翁主說,善者好之,不善者惡之,不知自己所求沒有關係,但做這樣的人總該沒錯。”蕭明月頓頓說道,“夫人叫我指認旁人摘花,我並沒有瞧見,可是我也沒有去觸碰那朵水蓮,若真要尋出罪魁禍首,想來最先問責的必然是我與公孫家的女婢。”


    “隻要你不隱瞞亦不推責,我便可以保全你。”


    公孫翎的女婢一旁喊道:“夫人,她推責!”


    林夫人看向蕭明月,等著她要如何答複。蕭明月此刻不忍去看公孫翎的女婢,埂在咽喉的話語也道不出來。她確實想不出好的辦法。


    林夫人輕笑:“我明白了。”說罷抬起手臂,青蔥嫩指微微彎曲,旁側得令的黛藍轉身便朝伏地的女婢走去,拽住對方的手腕抬臂一揮,便用刀刃削去了她的指頭。


    那女婢嘶聲痛喊,蜷縮成一團。


    蕭明月眼看著人即將被虐殺,可她卻無法相助。適才林夫人所問逼得她要自保,原以為對方懲處治罪隻是因為嚴律,可現在他們眼中享受殺戮的快意逐漸顯露。


    “夫人手下留情!”


    蕭明月言有急色,當即屈膝跪於林夫人跟前。


    “既已選擇自保,便莫要再管他人。”


    “夫人,那蓮花與浮萍相纏,水流之下斷了莖脈亦不是沒有可能,如此真相不明便要將人定罪是否不合規矩?”


    林夫人抬顎揚眉,一臉涼薄,她道:“你教我規矩?”


    “奴婢不敢,隻是……”


    “那我便教教你,何為規矩。”


    林夫人揚袖不與蕭明月說道,那邊的黛藍突然按住女婢的脖子,蕭明月心頭一緊,恰聽河塘畔傳出沙沙之響。


    ***


    黛藍手中之刃沒有落下。


    河畔有人踏步而出,竟是尚林令與霍起。


    尚林令一見林夫人連忙上前問安,倒是霍起腳步緩慢,神情恣意,並不著急拜見。


    尚林令心中納悶,適才分明是霍起見狀而出,眼下倒不說話了。於是尚林令先道:“今日有貴女入林考校騎射,豈料驚了一隻大雀鳥,我與七皇子一路尋來,看著它進了溫室。”


    林夫人笑問:“抓住了嗎?”


    “抓住了,隻是……”


    霍起突然接過話來:“隻是那大雀鳥逃跑時夾帶著一顆卵,雀卵如甕,乃稀世之珍,鳥尋得,卵卻丟了。”說罷巡視四周,勾了勾唇,“不知夫人教規矩時,有沒有看見?”


    “七皇子,”林夫人麵對霍起刻意挑問,神色沒有不耐,反倒顯出幾分興致,她說道,“你來的真巧,我正想討教你的馭下之術,何以讓自己的奴婢這般心如堅石。”


    霍起聞言挑眉:“我的奴婢?”


    林夫人示意蕭明月,略有不解:“她曾為你尋過風鳶,難道不是你的奴婢?”


    霍起起初刻意不去看蕭明月,怎奈盡不如人意。尋個雀卵也要碰見晦氣,他心頭隱藏的怒火欲有翻騰之勢。


    霍起往前走了兩步,倒把梁侖嚇得一哆嗦,黛藍將人攙扶住,與地上昏迷的女婢撇開距離。


    眼前慘狀一目了然,霍起左臂搭著寒霜刀,抬起下顎:“陣仗頗大啊。”


    林夫人攏袖柔聲說著:“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此人私摘河蓮,已被削指懲戒。七皇子,你倒不如問問你的女婢是否參與其中,不過我適才問了,她說沒有,我還是相信的。”


    “這般說來,我還得謝謝夫人了。”


    “倒也不必。”林夫人彎了彎眉眼,意有所指,“你家女婢像你,錚錚不屈,是個硬骨頭。”


    “再硬的骨頭也不能肆意妄為。”霍起無視林夫人的暗諷,踱步走到蕭明月身側,目光掃過她微紅的臉頰而後落至鼻翼之上。倔強的女娘緩緩抬眸,對上霍起炙熱的目光。


    “你真是讓我意外。”他說。


    蕭明月感受到了霍起顯露出的鬱憤之氣。


    霍起薄唇微顫,瞥了眼她手中的鞭子,說道:“你一個奴婢也敢手持械物,當真好大的膽子。”


    “這不是械物。”


    “閉嘴。”


    霍起伸手便奪,蕭明月下意識地攥緊手心。豈料霍起鐵心要取此物,他抬起刀鞘徑直打在蕭明月的膝蓋處,蕭明月失力跪地,盡顯狼狽。


    霍起居高臨下地看著蕭明月,眉眼一如那夜雨中與人交鋒時的淩厲。他見蕭明月仰麵凝視,欲有反抗之意,奪刀之恨再次縈繞心頭。


    “夫人終是心軟,不知有些奴婢生來便長著一張哄騙人的嘴,說不出實話。”


    林夫人旁側觀望著,眼含笑意:“哦?”


    霍起扯了扯手中的小赤鞭,鞭子堅韌無比,是個趁手好物。他這般看著,突然垂手拔刀,蕭明月當下一驚,當即抓住霍起的衣角:“將軍!”


    霍起垂眸,冷冷說道:“夫人饒你,我可不饒你。”


    ***


    林夫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霍起,或者說,霍起從未因為何人何事與自己站在同一立場。


    這可比她親自拿捏蕭明月要有趣多了。


    霍起一手挽鞭,一手持刀,他看著伏在自己腳下的小女娘:“很愛惜它是嗎?別說我不給你選擇,你是想要鞭子,還是想保全自己。”


    “小霍將軍!”蕭明月眸中生怒,已然看出霍起的意圖。


    “你敢做便要敢當,若怕死,隻管求饒。”


    霍起的話確實激起了蕭明月內心幽憤,她是不甘心的。但若在這個節骨眼去同霍起相抗,隻怕得不償失。若她相讓能讓霍起有一點舒心,於自己也是值得的。


    蕭明月緊抿雙唇,而後說道:“我要鞭子。”


    “很好,我應你。”霍起濃眉微舒,等的便是此話。


    蕭明月剛要鬆快,便見霍起突然揚鞭而下,她下意識抬臂護住臉頰。隻是這一鞭突如其來,蕭明月難抵那股強力,頓時被鞭打伏於地上。


    林夫人離得近,當即就看見蕭明月的手臂及腰腹處張開一條血口。她顯然沒有料到霍起下手這麽重,比起叫蕭明月屈服,她對霍起此刻的心境更為感興趣。


    霍起手握鞭子,問蕭明月:“被人威脅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蕭明月喉間哽咽,忍著疼痛看向霍起。


    “今日留情任你驕縱,明日可會踐踏我霍家的臉麵?”說罷,霍起抬手又是一鞭。


    第二鞭打在了蕭明月的後背,當即錦衣破裂,血痕斑斑。她伏在地上遲遲沒有抬起頭來,額前凝結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身軀止不住地開始發顫。


    霍起哪有憐香惜玉之情,就在旁人心有疑慮的時候,他再次狠狠抽在傷處。便是向來出手狠毒的梁侖與黛藍,也不免眉間一蹙。


    ***


    河塘附近多是雜草叢生,蕭明月的指尖嵌入雜草的根莖,將受來的痛苦釋於泥土之中。可此舉並沒有讓她有所緩解,她緊緊咬著後齒,淚水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蕭明月再也無力動彈,她伏在地上就如手中雜草一般軟弱,任人欺淩。


    霍起蹲下身來,用指尖將她的下巴抬起,隨即俯身貼於耳畔說道:“我以為你有多大的本事,以我的名諱與林夫人相駁,不還是這般下場?”


    蕭明月迴眸,與霍起雙目相視。


    一雙明眸泛著清澈,一雙深潭不見善惡。


    蕭明月額間滾落著汗珠,她突然輕笑一聲:“將軍早已心生怨恨,又何必借此遮掩?”


    霍起被她看穿內心,舌尖抵抵牙齒,他就知道這個女婢不僅嘴硬,心腸也硬。他霍然起身將手中鞭子往空中一拋,在蕭明月注視之下拔刀揮去。


    蕭明月終是變了臉色,大聲驚唿:“不要!”


    霍起將那根小赤鞭斬斷於空中。


    蕭明月看著自己最珍愛的鞭子就此斷節,心中悲憤,她怒視霍起:“適才是你讓我抉擇!我選了鞭子!”


    霍起的刀落在蕭明月的脖頸,麵上盡是無情的冷漠:“我能讓你抉擇,亦可收迴你的權利。”


    “霍氏盛名,怎可言而無信!”


    “如何?你殺了我。”


    “你!”


    旁側的黛藍眼見二人相互仇怨,忍不住問林夫人:“他二人為何這般?”


    林夫人倒是一臉歡愉之色,低聲道:“小孩子家的,別多問。”


    ***


    林夫人越看越覺得這出戲演的好。


    一場戲,戲中人皆入了迷。


    她走上前去,俯身將霍起的刀緩緩推開,為這場劍拔弩張破開一條隙縫。她說:“七皇子,你果真不懂憐香惜玉,教個規矩罷了,何必動刀呢。”


    “林夫人這是心軟了?”霍起冷冷迴道。


    “小女娘這般我見猶憐,如何不心軟?”林夫人將蕭明月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後,她遂而又道,“七皇子,看在我的麵子上,饒了她吧。”


    適才分明是林夫人先發難處,霍起遂而針鋒相對,眼下林夫人突然改口要保蕭明月,倒讓在場的人都看不明白。


    霍起心中憤怒出了個大半,他將寒霜刀收迴。


    “夫人說什麽便是什麽,隻不過這個女婢並非真心悔過,還需有所懲戒才行,就罰她跪在這裏,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


    林夫人愛憐地看了眼蕭明月,歎道:“倒真與九翁主那年一般可憐,你好自為之罷。”隨後她領著黛藍、梁侖離開河畔,便不再去管惹事的女婢。


    尚林令想要說些什麽,看著霍起的寒霜刀遲遲不入鞘,故而閉唇不言。


    蕭明月跪伏在原處,睜著一雙腥紅的雙眸凝視霍起遠去,待那抹玄色衣角消失時,她艱難地將斷裂的鞭子攏於懷中。


    下一瞬便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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