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城,清湖河兩岸,本是一片瓦肆酒樓聚集地。


    白日遊人如織,夜裏紙醉金迷。


    可惜不久前曆經戰亂,不少瓦肆遭遇亂兵劫掠、縱火,大片樓閣、廳堂倒塌、燒毀。


    州衙從流民裏征募夫役,開始重新規劃、修建,力求恢複原貌,半月過去了,進展緩慢。


    乘船沿清湖河向北,東岸入眼處還是大片廢墟。


    趙莽跟隨韓世忠,入城後先騎馬趕到清湖河下遊一處兵屯,換乘一艘烏蓬小船,沿河向北城駛去。


    艄公在船尾撐船,趙莽和韓世忠並肩站在船頭。


    許是看出趙莽心頭疑惑,韓世忠笑道:“城北較城南熱鬧些,劉都監喜歡住在城北。”


    趙莽“哦~”了聲。


    頓了頓,韓世忠又提醒道:“待會見了,你可以尊稱他為劉都監、劉使君,莫要叫劉將軍。”


    趙莽咕噥:“毛病真多!”


    韓世忠低笑道:“軍中部將以上者,皆可稱將軍,劉都監為有所區分,就讓部下稱其官階或差遣名。


    他的武官階為從五品蘄州防禦使,差遣職為鄜延路兵馬都監,所以你可以稱劉使君、劉都監。”


    趙莽咧咧嘴,問道:“這劉光世劉....都監,應該不太好相處!”


    韓世忠奇道:“為何如此說?”


    趙莽攤攤手:“聽折兄說,韓將軍跟隨劉都監多年,身為親信部下,帶個人去見他,還百般囑告,如此小心伺候,肯定是個極難打交道之人!”


    韓世忠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的確在劉延慶劉節帥父子麾下效命多年,但恐怕還算不上親信......”


    趙莽一臉訝異地看著他。


    聽這意思,他在劉光世麾下不怎麽受待見?


    折可存把韓世忠誇上天,以趙莽一個後世人的眼光看,麾下有韓世忠這樣青史留名的人物,睡覺都應該笑醒才對!


    劉光世到底有多大能耐?連韓世忠也看不上?


    烏篷船碾過河麵,蕩漾起陣陣漣漪。


    韓世忠微眯眼,遠眺北邊似有雨霧彌漫的天空,忽地道:


    “你可知,龐牛為何想轉任地方?”


    趙莽撇撇嘴:“以前想不通,現在明白了。


    軍中辛苦,戰事兇險,立功也不一定得到應有獎勵,哪有留在地方舒服。


    武官地位低,拚死拚活十六年,居然連個有品級的官階都撈不到!


    換做我,我也不幹!受這鳥氣作甚!”


    韓世忠一愣,沒好氣道:“定是折可存那廝,又拿韓某嚼舌頭!”


    趙莽自知失言,訕笑著拱拱手:“韓將軍莫怪,我可沒有笑話你的意思。”


    韓世忠哈哈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你說的不錯,我大宋祖製以文製武,在官場裏,武臣永遠低人一等!


    任你沙場馳騁,斬將奪旗,到頭來評判你有功與否的,還是那幫文官!”


    韓世忠掂量塊小石頭,朝河麵用力一拋,打出一個十幾丈遠的水漂。


    “我在幫源洞擒獲方臘侄兒方肥,斬殺紅巾軍首領三人,軍功簿早已呈送東京朝堂,至今卻無半點音訊傳來。


    龐牛是個好兵,戰場之上從不畏怯,按軍功遷轉,他早該升任副部將,可上頭始終不鬆口,如之奈何?”


    韓世忠長歎一聲。


    聽得出,對於龐牛挖空心思想留任地方的做法,韓世忠不支持,卻頗為理解。


    趙莽從船篷裏找到塊鵝卵石,掂量下,猛地揮手拋打出,石子急速掠過河麵,濺起點點水花,跳彈間飛向遠處。


    “好勁力!”韓世忠由衷讚歎。


    一個簡單的打水漂遊戲,力道、準頭、手法、發勁都有講究。


    兩人都屬於天生氣勁奇大,且身體稟賦絕佳,對於控製自身氣勁無師自通的一類人。


    也可以稱之為天生將種。


    有關武人待遇不公的問題,韓世忠點到即止,並未多談。


    趙莽聽得出,韓世忠和劉光世之間,多半也是因為軍功分配問題,早已有了齟齬。


    事關別人利益隱私,趙莽識趣地閉口不提。


    韓世忠轉而問道:“你那日頂撞吳長順所用拳法,有何名目?”


    趙莽又把糊弄趙陀的馬老神仙說辭搬出來,原封不動講述一遍。


    韓世忠聽得咋舌稱奇。


    “明明能一招斃敵,為何留手?”韓世忠緊盯著他。


    趙莽奇怪道:“我與吳都頭素未相識,那日不過一場誤會,能逃脫就行,犯不著要人命!”


    韓世忠默然片刻,縱聲大笑,拍著他肩膀道:“身懷殺人技,卻不輕易逞兇傷人,著實難得!”


    趙莽撓撓頭,嘿嘿笑笑。


    這種小事,在他看來,隻是基於基本是非觀做出的選擇。


    而在韓世忠看來,或許就是一種武德的體現。


    因為換做他自己,也會做出同樣選擇。


    從頭到腳打量趙莽,韓世忠越看越欣賞,忍不住道:“既是西軍子弟,理當承襲父誌,從軍報國!怎麽樣,來我軍中如何?”


    “這個這個~”趙莽搓搓手,一臉為難。


    韓世忠環眼一瞪,猛地想起些什麽,拍拍腦門自嘲道:


    “想來折可存那廝已經先我一步,邀你入河東軍了!唉~可惜!”


    趙莽忙道:“折將軍的確邀我入籍河東軍,隻是......我並未答應!”


    韓世忠狐疑道:“為何?”


    趙莽苦笑道:“原本我打算應募效用兵,可後來知道韓將軍經曆......嗯,再考慮考慮!”


    韓世忠一怔,啞然失笑:“原來又拿韓某舉例子!好個折三,下次見麵,非得宰他幾頓花酒吃!”


    趙莽也跟著數落折可存幾句,兩人一通哄笑。


    笑罷,韓世忠沉聲道:“憑你武藝,隻需粗通文墨,能讀懂軍中行文,成為效用兵不在話下!


    隻是,即便當上效用兵,也不能保證你在軍中出人頭地,這一點你要考慮清楚!”


    “多謝韓將軍直言忠告!”


    趙莽一時間感喟良多。


    想他前世畢業找工作何其艱難。


    哪像現在,手握折可存、韓世忠兩個大單,隻要點點頭,就能輕鬆入職,成為一名不太光榮、非常普通的大宋軍人。


    大富大貴不敢奢望,溫飽倒是不愁。


    在完全脫離生產(務農)的情況下,能保證基本生存需求,在這年頭算是一份不錯的營生。


    可他這心裏,還是有些不甘呐~


    再過幾年,女真人就要打來,那時他還隻是個小兵,能幹啥?


    趙莽不敢有太多野望,就想著在保住他爺倆小命的前提下,為這大宋百姓做點什麽。


    能不能讓曆史洪流,在他這塊小石頭的阻攔下,發生一丁點變化,拐一個小小的彎兒?


    烏篷小船順河北流,趙莽低頭看著河麵水波,怔怔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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