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流逝總教人難以察覺。尤其是在不知日與年過去多少的山林野地裏,除了鎮日打刀外,內司誌朗幾乎沒去注意任何瑣事,也因此,他連自己為水見冬生打了幾年的刀都給忘了。


    他隻是一心一意地反覆鑄刀,塑出心目中理想的刀身,然後再進行調整,每日每夜,他都在敲打燒紅鐵塊與揮灑汗水交替的日子裏度過,而每當他因為汗流浹背,伸手想到一旁拿巾子擦臉時,也不再為水見冬生的離開感到不適應,隻不過,今天放巾子的地方,似乎多了點什麽與平日不同,卻又令他感到熟悉的東西。


    冰冰涼涼的竹筒觸上了他的指尖,讓他下意識地迴首張望,卻沒料到竟會瞧見一張陌生又麵善的臉龐。


    「師父,請用。」


    略偏低的嗓音帶些幽靜感,比起他自己的粗獷聲調細致許多,卻也較之前少年般的高音聽來沉穩了些。


    「冬生?」內司誌朗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注意到水見冬生是什麽時候來的,又在他背後站了多久。


    打量著那張明顯改變不少的臉龐,以及抽高變壯的身材,內司誌朗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了。


    因為在他的記憶裏,水見冬生依然是一張笑得開心的稚嫩臉龐,而不像現在站在他麵前的男人,氣質沉穩、不再毛躁,纖柔臉蛋變得斯文許多,雖漂亮卻不減英氣,而他的雙手手指更因年歲增長而浮現了骨節,看得出來是雙長年握刀的手。


    「請用。」水見冬生一臉笑意的遞上竹筒茶,麵對內司誌朗的遲鈍迴應倒沒什麽明顯的質疑。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內司誌朗接過茶喝了幾口,甘甜的滋味令他的記憶仿佛倒流多時,定眼瞧向水見冬生,他訥訥地反問道:「你長得還真快,到底下山幾年了?」


    或許是因為不覺得自己會再與水見冬生重逢,所以內司誌朗在看見水見冬生的時候,反倒不知該用何種態度去麵對他。


    是師徒?是父子?還是朋友?又或者是……


    不期然的感覺悄悄爬上他的心底,讓他恍惚了一會兒,他是做了白日夢麽?否則水見冬生又怎麽會在這裏?他應該在北野城裏日夜忙碌,忙著人生、忙著政務,也忙著體恤百姓、照顧居民,而不是出現在他的山林小屋裏啊!


    「四年了。」水見冬生淺笑著迴答。


    離開青嵐山整整四年。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歲月裏,他成長了,個性也穩定了,完全脫去與內司誌朗初見麵時的稚氣,但眼底似乎依然存有對內司誌朗的傾慕,為了掩飾這樣的情愫,他隨口話家常,好淡化這樣的感覺。


    「因為城裏有許多事得忙,一直找不到時間上山向師父請安,今天特地上山找師父聊聊,順道向師父報告幾個消息。」


    「消息?」內司誌朗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水見冬生真是來找他敘舊的,聽見他話中有話的迴應,他斂起想探問水見冬生四年來近況的心情,沉聲問道:「有什麽事嗎?」


    「我現在是城主了。」


    這個消息是好也是壞,好的是水見冬生已經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大人,壞的是少主繼位,也等於是前一任城主的噩耗——那位曾經令他尊敬、願意為之效命的水見尚敬辭世了。


    「城主他……」內司誌朗不由得稍稍提高了音調,「所以你才會這麽忙是吧?」


    聽到這個消息,其餘的事情內司誌朗就算不問,也多少能明白。城主的替換,再加上要熟悉各項事務,想必對水見冬生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不過見他這副沉穩的樣子,想來應該是得心應手了。


    隻是沒想到時間一過就是四年,原來他與水見冬生分別,已經相隔四年了?可他年少稚嫩的笑臉,至今依然烙在他的腦海裏。


    這隻能說是時間不留情吧!不隻帶走了水見尚敬,也帶走了水見冬生的年少歡笑。


    但是,水見尚敬怎麽會突然走了?他記得四年前相會時,水見尚敬看來依然健壯,可轉眼間卻……


    「我說冬生,你父親發生了什麽事?」內司誌朗微蹙眉心,感覺有絲不對勁。


    「是一年前的舊傷……」戰爭難免有人傷亡,麵對死亡,不管是城主或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樣的。


    「是嗎?」內司誌朗斂眉沉道:「那麽,北野城近來可平安?」


    他沒忘記四年前水見冬生上山是為了找他鑄刀、抵抗侵略,而水見尚敬也曾說過戰爭的事,所以在水見冬生繼任後,這些事想必都得由他來一肩扛起。


    雖知是無可避免的現實,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一晃眼,他竟是與水見冬生在談論天下大事了。


    「師父別擔心,雖然世事無奈,卻也沒這樣沉重。」水見冬生看了看內司誌朗的嚴肅表情,像是要令師父安心似的,嘴角勾起淺笑,轉頭看了看空曠的林野,他閉上眼睛享受著撫過麵頰的輕風。「就像父親大人,他是含笑走的,他認為我已經可以撐起北野,所以走得心安,而我也沒讓父親大人失望,接手北野這半年裏,我可做了不少事,師父眼前的水見冬生,早已非當年的毛頭小子了。」


    「是啊,比起當年上山之時,你變得真多!」


    內司誌朗扯出一抹淡笑,不管水見冬生是為了讓他轉移注意力,還是真的放下了心頭煩憂,他這個師父總不好比徒弟還要緊張。


    「進屋休息吧,正好是用飯時間了。」


    轉過身,內司誌朗擱下刀具往屋內走去,身後跟著水見冬生的感覺讓他的腳步不自覺的輕鬆許多,就好像這屋裏原就該有兩個主人。


    「師父,讓我來吧,今天您就好好休息,然後嚐嚐我的手藝。」


    水見冬生也跟著進了木屋,卻沒讓內司誌朗下廚,他搶先一步進了廚房,拿了木架子上現有的魚幹和醃菜,動手做起晚飯來。


    雖然內司誌朗也想擠進去,可是就在他發現廚房已無他容身之處的同時,他才注意到,因為水見冬生長大了,所以這小小的廚房,已塞不下他們兩個大男人,因此他隻能待在外邊望著那道有點熟悉、有點陌生的背影,心裏則是五味雜陳。


    「也許我應該把灶砌在外邊。」內司誌朗在後頭探望著,「這裏太小了,如果我也跟著進去,隻怕是沒辦法動手幫忙。」


    當然他倒不是真要幫忙,隻是難得相會,沒能瞧著水見冬生的臉龐,讓他有種兩人依然相隔很遠的感覺。


    一點點孩子氣的任性和寂寞……可以這麽說吧!


    「就算灶砌在外邊,也沒讓師父幫忙的道理。」


    調好了味道,水見冬生盛了兩碗鹹粥,笑眯眯的迴過身,將拿手料理遞給內司誌朗,能夠重新站在這個山中小屋,再次為師父下廚,令他的心情大好,甚至先前與內司誌朗談起政事的沉重感也一掃而空。


    「看來你不隻學著怎麽當城主,還學了煮飯。」內司誌朗低頭嚐了一口,那與以往不同的味道令他有絲訝異。


    「跟妻子學的。」


    水見冬生推著恩師到了桌邊,還替內司誌朗泡了茶,然後才跟著坐下一塊兒用餐。


    「妻……」內司誌朗猛地抬頭,「你成親了?」


    過多的世事變化讓他差點無力消化這些事實,不過所有的事都比不上這消息來得讓他錯愕,但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水見冬生可是一城之主,怎麽可能沒妻沒子?他將來還要訓練一個新城主出來照顧百姓呢!


    內司誌朗沒注意到自己突然低落下來的情緒,隻是喃喃自語似地應道:「是啊,你是該有妻子和孩子了。」


    昔日的大膽示愛,隻不過是水見冬生年輕時的迷惘,所幸他推了水見冬生一把,讓他迷途知返,他的選擇果然是正確的。


    隻不過他的內心似乎並不這麽想,那股打自心底透出來的寂寞,依然纏附著他,揮之不去,即使在見著水見冬生之後,依然未曾消退。


    麵對這個話題,水見冬生的心情也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雖然他從沒忘記眼前的師父,更不隻將內司誌朗當成普通的恩師看待,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抹去他必須扛在肩上的責任,不代表他與內司誌朗之間能有另外的一條路可走。


    相仿的孤寂與不舍,隻能和四年前萌生的愛戀一同深深的鎖在心底。


    「我的兒子再過幾天就滿月了。」正視現實是讓人忽視不成熟感情的最好方法,為此,他繼續談論著自己的婚姻。


    「名字取了嗎?」內司誌朗配合水見冬生的話題繼續往下聊著,盡管他真正想問的並非這些,但他知道,說開了心底話,對現在的兩個人來說,都是沒有好處的。


    「還沒,不過妻子卻已經拿小猴這樣的小名叫他了。」提起這不算好聽的乳名,水見冬生忍不住笑了,天底下哪有母親是這樣給孩子取名的。


    「孩子剛出生都是這樣的吧!」望著水見冬生的笑臉,內司誌朗還是跟著泛開了笑容。


    也許他求的,就隻是水見冬生的幸福吧!所以見著他這發自心底的笑,他倒心安許多了。


    「不隻是因為他的模樣像隻小猴子,雖然還沒滿月,他的任性可不輸當年的我。」想起家裏不是哭就是鬧的小霸王,水見冬生就想搖頭,「我看,幹脆讓他也拜您當師父吧,請您替我好好教訓一下這隻野猴子。」


    「那也要他適應得了啊!」內司誌朗吐出笑聲,「不過有機會的話,看看他倒也不錯,我想多少可以從他身上瞧見你當年的模樣。」


    一個與水見冬生相仿脾性的孩子啊……


    如果有機會看著他成長,也許他會再一次見著當年那燦爛的笑臉吧!


    「既然如此,我家的小猴就拜托師父了,到時還請師父不用手下留情。」水見冬生笑著看了看內司誌朗,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倒是……師父沒打算成家嗎?」就算追求著目標而無法為其他事情分心,但一個人獨居山林,多少還是會寂寞的吧?


    而且算算內司誌朗的年紀,早該娶妻生子了,雖然他無法成為內司誌朗的伴侶,但還是由衷希望內司誌朗能尋得踏實的幸福,如此他才能打從心底,放下這段四年的思念。


    「我曾經愛過……」不自覺地,四年前那場僅隻維持一瞬間的愛戀,突然躍入了內司誌朗的心頭,他很快地瞥了水見冬生一眼,「但是我親手將他往外推了……」


    成家嗎?說實在的,他還真沒想過,但是唯有四年前那一次,他動了與水見冬生長相左右的念頭。


    如果不是水見冬生,他怕是再也找不著這般契合的對象了,而且他也無法想像由水見冬生以外的人來陪伴他。與其勉強自己娶妻生子,倒不如守著那份愛戀一輩子,或許也是種幸福,又不會傷害另一個無辜的人。再者,水見冬生是城主,需要繼承人,可他沒這包袱、也沒這必要,所以還是獨自過活來得好。


    「是嗎?」


    不知道內司誌朗口中的對象便是自己,在聽了這樣的迴應後,水見冬生的心像是遭利刃刺穿,這份痛楚來得又急又快,讓他來不及逃躲或防備,雖然他是想著要幫師父找對象才提出這樣的問題,可在知道內司誌朗心有所屬之後,還是免不了失落。


    原來內司誌朗早有意中人了啊!所以當初他才怎麽樣都無法陪在內司誌朗身邊嗎?


    「不過,我想時間能衝淡很多事,師父應該也可以忘了她,重新拾迴自己的幸福。」吞下哽在咽喉的酸楚,隱瞞心底的歎息,水見冬生勉強扯出笑容,對著內司誌朗勸道,雖然他明白這不過是空口白話,時間並不能淡去情感,卻能叫情動沉澱為更加深沉的眷戀。


    「我曾經這麽想過,隻不過這幾年下來,我才發現愛戀一生的對象,似乎真的隻能用一輩子去守護。」內司誌朗搖搖頭,「不過,知道他現在過得幸福,那也就夠了。」


    即使心痛,但是至少他能繼續守著水見冬生,若水見冬生真把兒子送上山,他或許還能一慰相思之情。


    明白內司誌朗對意中人的用心,水見冬生隻是沉默著,除了羨慕這個獨占恩師目光的人,卻不再勸內司誌朗娶妻。


    他靜默的吃著碗裏的鹹粥,眼神有些茫然的隨著桌上的燭光搖曳閃爍。


    內司誌朗不時打量著水見冬生,見他突然靜了下來,心緒也跟著沉默許多,隻是這般沉悶的氣氛,卻是他不希望在水見冬生的身上見到的,所以他忍不住打破沉寂開了口。


    「倒是你幸福嗎?冬生?」


    聽著剛才的談話,內司誌朗覺得水見冬生應該是幸福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為何偶爾會從水見冬生眼底瞧見一絲惆悵?莫非水見冬生有什麽不好說出口的煩憂嗎?


    「北野百姓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水見冬生勾起笑容,說出口的應答卻巧妙的避過了重點,雖然不夠誠實,卻也說明了他的成長,他不再是什麽話都掛在嘴邊說的孩子。


    但為了不讓師父擔心,也怕內司誌朗察覺到他的心意,他還是補了句迴覆,「不過,倘若是問我個人,現在的煩惱也唯有家裏那隻小猴該取什麽名字了。」


    「隻有這個?」內司誌朗看得出來,水見冬生應該隻是避重就輕,幾年不見,他也學著不再事事表露於臉上了。「可是我瞧你好像在找什麽東西,眼光常發愣。」


    他希望這隻是自己多心,因為以常人的情況來判斷,水見冬生除了擔憂北野的政務,應該沒什麽煩惱了,可在剛才那一瞬間,水見冬生確實流露出帶點憂愁的表情,就在他提起自己那場一生恐怕再尋不著的愛戀之際……


    內司誌朗微頓,腦海裏的思緒也乍然停止,因為這前後連貫起來,簡直就像是在說,水見冬生至今還掛念著對他這個師父的感情。


    會嗎?會有這樣的事嗎?畢竟他已娶妻生子,而自己也殘忍地拒絕過水見冬生,僅將感情埋藏在胸口,打算隱藏一輩子,可是水見冬生呢?他是真的將一切都拋下了,還是像他一般,為了更遠大的目標而暫時斂起個人情感呢?


    「找?發愣?」水見冬生眨了眨眼,接著便開懷的笑了起來,「師父多心了,我不是在發愣,而是在發呆。」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是心事滿懷,後者卻將腦子放空,什麽也沒想。


    「因為最近忙著和其他城結盟的事,所以有些睡眠不足,不過這也是我特地上山來向師父報告的消息。」水見冬生將音量放低,小心翼翼的將軍情透露給內司誌朗知曉,「為了抵禦宇方的侵略,我和其他城主定下盟約,日後北野的百姓就能過著安和樂利的生活了,怎麽說宇方城主都不會傻到和擁有眾多盟友的北野為敵吧!」


    「是嗎?」


    既然水見冬生沒承認,內司誌朗也不再追究,隻是他的內心終究有著那麽一份莫名的渴望,希冀哪天能與水見冬生相伴,所以聽見水見冬生的否認,他反倒感到悵然若失。


    「不過煩惱還是有的。」水見冬生看了看內司誌朗,為了讓沉下臉色的內司誌朗再展笑容,他迴複到十七歲的調皮心性,和師父開起玩笑,「為了結盟,我納了友城送來的女子為妾,害我連晚上也忙得沒辦法好好睡覺。」


    「妾?你納妾了?」內司誌朗不以為然地挑眉,甚至是提高了音調。在他看來,水見冬生雖已成年,卻依然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想不到他除了妻子還有妾,這小家夥倒還挺懂得享受的嘛!


    「那你這趟上山想必沒什麽空留下來敘舊了吧?」想到水見冬生在城內左擁右抱的景像,不期然的怒氣和孤寂湧上了內司誌朗的心頭,口氣也不由得變衝動了些,「原本我是想問問你要不要留下過夜,現在看來,你還是早點下山迴家陪妻妾比較妥當。」


    「正好相反,我是專程上山找師父敘舊的,因為縱有嬌妻美眷伴隨身側,可師父到底是不同啊!」放下了空碗,水見冬生望著內司誌朗笑道:「對冬生來說,能和您暢言一晚,勝過美人在懷。」


    「你……哪兒學來的甜言蜜語,居然用在師父身上!」雖然知道這可能隻是水見冬生的客套話,但不可否認的是,內司誌朗還是覺得心口那道裂開的傷口漸漸被撫平了。


    唉,沒想到他習慣清淡生活這麽多年,原本平靜的思緒卻被小家夥給完全打亂了!


    「師父教過我要以誠詩人,所以這不是甜言蜜語,而是句句出自肺腑。」


    水見冬生右手托腮地對著內司誌朗報以笑容,逸開的笑意帶些甜蜜,又有著令人懷舊的感覺,幾乎要讓內司誌朗看得出神了。


    「師父,看在冬生如此有誠意的份上,您就收留冬生一晚吧!」


    久違的師徒相逢與徹夜長談,讓內司誌朗重溫四年前的舊夢,感受著枕邊不時傳來的溫和吐息,他度過了不知該算漫長還是滿足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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