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枝葉,照著林子裏的一方小天地,可過了正午的小木屋卻依然門窗緊閉,仿佛外頭的時間流動和屋內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或許是高燒耗去了體力,水見冬生一躺就到了第二天中午,直到燒退了,腳上的傷也開始消腫,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藉著窗縫流進來的微光,他看了看四周,想弄清自己跌下山溝,被人送迴小木屋,迷迷糊糊沉睡下去之後,現下到底又是什麽樣的狀況,可他沒想到,在他動了動依舊發疼的右腳,然後稍稍轉頭之後,竟發現內司誌朗坐在床邊,守了他一夜。


    「師父……」他訝異的驚唿,卻又像想起什麽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把靠在牆邊合眼休息的師父給吵醒。


    但為何是內司誌朗在照顧他,父親派來的兩個侍從上哪去了?


    他記得自己被帶迴木屋後,內司誌朗替他治療骨折的傷處,但在那之後呢?


    一點一點的,不甚清楚的印象慢慢流迴水見冬生的腦子裏,讓他記起了昨晚的荒唐告白……


    「我……我竟然……」手掌照樣壓在嘴上,隻是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他竟然吻了恩師!


    水見冬生瞪大了眼睛,看著仍閉著雙眸熟睡的師父,整張臉瞬間紅了起來,臉頰和耳根也莫名地變得火燙。


    一想起昨天夜裏的大膽言詞、無視禮教的示愛,他就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沒想到他居然對敬重的師父說了那樣的話。


    但不可否認的,在他心底,確實藏有對內司誌朗的仰慕,至於此種狀況是從何時開始的,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原本他以為這是因為內司誌朗的高潔人品和得體的處世態度,讓他忍不住就將視線和心思定在內司誌朗身上,因為這隱居山林的刀匠,是他向往、努力的目標,卻從未把自己對內司誌朗的心情往男女之情想去。


    可昨晚意識不清的自己,在毫不壓抑、拘束自己的思緒之後,竟讓內心的情感導向如此結果——


    他,水見冬生,喜歡上自己的師父了!


    倘若隻是喜歡,那他偷偷將心情藏著也就算了,糟的是他居然當著內司誌朗的麵說出來,甚至還主動吻了恩師,這下該怎麽辦?內司誌朗會拿什麽樣的眼光看他?


    慌亂的心情讓水見冬生亂了步調,隻能呆呆望著還在夢鄉的師父,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才好。


    不過,就在他腦子裏依然呈現極度混亂的狀態時,內司誌朗卻稍稍動了下身子,跟著張開了眼。


    「師、師父……」水見冬生隻知道自己的嘴巴正一張一合的,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出聲,又是說了些什麽話。


    「早,你好些了嗎?」內司誌朗抹抹臉,把視線定在水見冬生的傷處,「有沒有哪邊還在發疼?」


    「沒……沒有。」為了不讓內司誌朗發現自己的臉正紅得比美秋收之後的柿子,水見冬生連忙挪動身子,勉強起了身,避開仍傳來疼痛的傷口,正襟危坐的向師父行了禮,「這點傷不礙事,卻累得師父照顧冬生一晚,多謝師父。」


    開口道歉和致謝,可他就是沒勇氣再提昨夜自己的荒唐言行。


    「不打緊,你沒事就好,我去拿新藥來替你換上,順便弄點熱湯給你喝,你先休息吧,別再亂動了。」


    內司誌朗見水見冬生沒多提昨夜的事,於是也就避而不談,對他來說,小家夥的傷勢和將來,遠比兩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感情還要來得重要。


    昨天晚上他瞧著水見冬生的睡臉,將過去到現在的事一點一滴地堆疊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對小家夥的在意程度,由一開始隻覺得他是個傲氣任性的少主,到後來當成是貼心的夥伴,甚至進而想疼愛他、與他相伴,可是卻沒像水見冬生那樣,直接而明白地轉化為愛意。


    隻不過……對於水見冬生渴望的愛戀,就算他能迴應,旁人也不見得會允許吧!


    水見冬生身為北野少主,內司誌朗相信城主寧可兒子將來娶妻生子,也不願見他跟男人廝混。


    隻能說水見冬生還太年輕,所以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毫不考慮所謂的現實,可他已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夥子,而是思緒成熟的大人了,因此在得到水見冬生的示好之際,他的心情完全是喜憂摻半,無法以欣喜或煩惱來論定。所以,無論他是否已經習慣小家夥在身邊的日子,或是希冀水見冬生的相伴相隨,現下他該做的事、該下的決定,卻與他的真心無關,隻能有一個答案。


    自廚房端來熱湯、取了藥草,內司誌朗一邊不著痕跡地迴避著水見冬生的眼光,一邊為他換藥,隻是不時自水見冬生唇邊逸出的呻吟聲,還是令他的心裏泛起了刺痛感。


    那感覺就像張又細又碎、綿綿密密鋪滿他心裏的網子,緊緊罩住了他的心,讓他每迴不小心與水見冬生的視線相對時,都會感到一股酸疼。


    隻是……就像在與敵人對戰一般,即便傷口再疼、血流的再多,不舉起手裏的刀護住自己和攻擊敵人,那麽下場絕不會好過。


    咬緊牙關撐過去,是他唯一的選擇。


    「我想,城裏應該很快就會派人來探你了。」


    內司誌朗瞧著水見冬生靜靜喝湯的動作,眼神甚至無法往他細致的臉龐上多望一眼。


    吞下了真心,內司誌朗將自己正在掙紮的感情往幽黑的世界裏拋去,抬起頭、沉聲續道:「說起來你也到這裏好一段時間了,等城內的侍從迴來,你就跟他們一塊兒迴城去吧!」


    這是無關選擇的答案,也是他認定對兩人都好的抉擇,至於其餘的情感與心頭泛起的疼與痛,時間久了,終究會淡忘的。


    「師父?」水見冬生手中的湯碗沒再往嘴邊去,卻停在了半空中。


    他知道自己受了傷,父親一定會擔心,為此派人上山探視都算合情合理,但為何突然要他跟著下山?


    「師父,昨天晚上……」想來想去,會讓內司誌朗改變與自己應對的態度,還一反先前的和善,決意送他下山的理由隻有一個,恐怕是他對恩師那份無法見容於世的感情!


    「昨晚?怎麽了?你擔心自己想撒嬌的事被我講出去嗎?」內司誌朗避開了水見冬生的眼光,起身準備往廚房收拾去。


    不能看、不能想也不能迴應,那是對水見冬生這個還有大好將來的小家夥最好的方法。


    水見冬生一聽即知內司誌朗是在避重就輕,不過這事原本就不是能搬上台麵的話題,所以既然內司誌朗將昨天夜裏的狀況解釋為撒嬌……


    「師父是因為冬生想撒嬌,才要我下山的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水見冬生閉上眼睛,決心將那份依戀藏得更深一些。


    「如果我不再向師父撒嬌……」不再對內司誌朗表露傾慕,就像平時相處的態度那般,「能讓我留下來嗎?」


    內司誌朗頓住了腳步。


    小家夥果然是靈敏聰慧的孩子,一聽就知道他在躲避什麽,甚至,就連隱藏真心這迴事,他都反應的如此之快。


    「你已經長大了,該迴去看看城裏,也好幫著你父親了。」


    這是實話,自從水見冬生變了性子,開始虛心受教之後,學習的速度便快到足以在短時間內超越他。所以早些放他下山去,讓他造福北野城居民、甚至是更多人,那才是最好的,至於他個人的情感,與天下大事相較,可就顯得自私而微不足道了。


    「師父,冬生還不成熟,還需要您的指導!」


    雖然平時討厭讓人當孩子看待,但此刻,水見冬生卻希望內司誌朗拿他當孩子,甚至是個不了解人情世故、不懂所謂的情愛是怎麽一迴事的孩子,如此他就能待在師父身邊。


    而自己對內司誌朗的愛慕……他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依戀,所以他會學著漠視這份情動,隻要內司誌朗讓他留在山上,哪怕多一天也好。


    「你的心到底成不成熟,你自己明白。」內司誌朗搖搖頭,依然沒迴過身去看水見冬生,「留在這裏,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你的任性脾氣和傲氣早已被你熱心學習和體貼的舉動取代了,所以此時的你,迴去北野城將可以學到更多事情。」頓了一下,內司誌朗作了個深唿吸,「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冬生。」


    「師父……」看著內司誌朗的背影,那副他追隨許久的寬闊背影此時竟不再令他安心,而是散發出沉重的氣氛,像是刻意要將兩人之間隔出一道無形的牆麵,讓他永遠也跨不過去。


    內司誌朗的心意已經表示的夠明白了,就算他再不懂、再使性子下去,還是改變不了內司誌朗的選擇與決定。


    要怪也隻能怪自己不夠謹慎、泄露了真心,才會失去伴著師父的權利,甚至縮短了兩人相處相伴的時間。


    痛,他的胸口、全身上下都感覺得到,但是卻與腳傷無關,因為他疼的是心、痛的是心,傷的……也是心。


    可正如內司誌朗所言,他已經成長了,所以就算旁人不明指,對於延展在自己麵前的眾多道路,他也很清楚自己該選擇何路而行。


    他是北野城的少主,將來要繼續父親的道路,帶領居民、保護百姓,那才是他應盡的義務,以及一輩子怎麽也拋不開的包袱。所以,盡管這場愛戀將他傷得再重,他都得忍住那份痛楚!


    吞下了幾乎要湧出喉間的苦楚,水見冬生忍著腳疼,朝背對著自己的內司誌朗下跪、磕了頭。


    「冬生……受教了……」


    一樣的樹影飄搖、山風清爽,打鐵的聲響依舊不變,隻是這山林小屋的四周,今日似乎顯得寧靜過頭。


    內司誌朗擦了擦頭上的汗水,迴身想取竹筒茶解解渴,卻在伸手撲空之際,才惦起他身後已少了個小家夥。


    望著空空如也的四周,內司誌朗突然覺得這林子似乎沒來由地空曠了許多。


    「還是先吃飯吧。」擱下刀具,內司誌朗往屋內走去,習慣性地煮飯作菜,隻是刀與砧板相碰撞而引起的迴響,今日似乎特別大聲。


    有些出神地望著蒸氣冒出,內司誌朗將飯菜端上桌,兩人份的碗筷像早已預備好一樣靜靜地擺放桌麵,令他想也沒想就轉頭往外邊喊去——


    「冬生!吃飯了……」話語剛到唇邊,他停住了。


    瞪著屋外一片的風吹草搖,他陡然驚覺自己的生活與慣常,竟在水見冬生的伴隨下,改變得如此之大。


    水見冬生早已離開他,不再是黏住他的小徒弟了,那一日的分別所代表的,恐怕是將來的再會已經遙遙無期了。


    「冬生……」不自覺地,內司誌朗吐出了一句飽含掛念的唿喚,隻可惜,迴應他的,隻剩風拂過林葉的聲響。


    轉迴屋內,他有些發愣地在桌邊坐下,剛要盛飯,卻發現自己又不知不覺地放上兩人份的碗筷。


    水見冬生總是盛滿一碗給他,自己盛了八分滿,說是個子小,吃得不多,偶爾給他整條魚,他會剩下半條吃不完,直嚷著肚子很飽……


    內司誌朗拿起水見冬生的碗,懷念地以手指磨蹭著邊緣。


    「很快的,很快就過去了……」自言自語、像要催眠自己的話語,不停地自內司誌朗口中迸出。


    人啊,總在失去後才懂得什麽叫重要,什麽叫真理。


    就像他現在一心掛著水見冬生而放不下,即使希望時間來衝淡,卻也是徒勞無功。


    水見冬生的笑臉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裏浮現、擴大,笑聲在他的耳邊不停迴蕩,就仿佛人還在他身邊一般。


    可事實上,就像他心口從沒停歇過的痛楚那般,水見冬生早已迴北野城去了。


    「冬生……」內司誌朗放下碗,再度吐露的唿喚劃破了空氣的寂靜,拆落了他的偽裝。


    他還是惦著那小家夥的!


    甚至,這樣的感情,以水見冬生的話來說,該算是愛意了吧,所以他日日夜夜想著、念著、掛著水見冬生,隻是現實讓他卻了步。


    相較之下,或許水見冬生還比他有勇氣,至少,小家夥對著他吐露過情感,而他卻將之埋藏了。


    聽著不習慣的風聲迴蕩,空曠的屋內隻有他獨自用飯的聲響,內司誌朗忍不住憶起水見冬生初次下廚的模樣,那布滿細傷的十指如今不知過的如何?是為了百姓拿起筆、處理政務,或是代父巡察、拉著韁繩?


    又或者……


    「我需要一把刀,刀背為真棟、刀身的坑紋要菖蒲造、刃文為砂流……」


    停下了手邊的筷子,內司誌朗的耳邊,突然響起水見冬生初上山時要求他鑄刀的條件來。


    喃喃念著那幾項條件,內司誌朗擱下了碗筷,露出堅毅的眸光,起身往屋外步去。


    內司誌朗注視著熔爐裏的火光,跟著便搬來柴薪往內添加,讓火燒得更旺盛。


    「我會給你一把你要的刀,冬生……」


    那是他對水見冬生的眷戀,也是他唯一該留給水見冬生的心意,甚至可以代替他,在水見冬生日後必需踏上戰場時,成為相輔相佐的左右手——


    一把無人能敵、足以保護他所愛之人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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