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饒命啊!”


    “不要殺我!”


    “啊啊啊!”


    哀嚎與慘唿不絕於耳,這如狼似虎的西州賊首已然殺紅了眼,任憑那一眾手下如何唿喊,他斷是毫不猶豫地將手中刀刃揮向他們。他的確有這樣以一當百的膽魄與實力,隻可惜在這幽閉暗室中,他的一身橫勁也不過是徒勞。


    般若紫陽緩緩自石壁旁走出,冷眼看著這場兇殘殺戮。


    他搭上手中鎖鏈,血肉順著鐵環邊緣漸漸剝落,然而般若紫陽卻恍如未覺,一聲未吭,竟生生將那鐵鎖自手腳剝離。


    鮮血淋淋漓漓流了一地,然而在這早已成了屍山血池的祭壇之前,廝殺猶然未歇,並無一人在意這僧人的動向與去留。


    方才那盜寶團首領所察不錯,般若紫陽的確藏身於石壁之後,然而他既已掙脫眼前桎梏,又怎會再予這野狼般的西州人任何機會?所謂擒賊先擒王,即便那窺心之術無法敵過這一眾盜賊,那麽他隻要敵過這以一當百的賊首便可。


    他錯就錯在太過貪心。既想以般若紫陽換取賞金,又不願放過那昔年的叛徒。


    般若紫陽心中並無憐憫,隻是勉力走向那光滑石壁。因著深可見骨的腳踝之傷,他隻得緩緩行路。方才他便是躲進了這看似嚴整的石壁之後,夾縫之間。以至於那首領雖然察覺,卻沒能尋到他。任是誰也不會想到,這石壁背後還有一層石壁,兩相層疊,如琉璃般晶瑩的岩壁在火光下斑斑駁駁,恰好成了障眼法。以至於得見其影,不見其蹤。


    行至壁前,他抬眼望去,石壁上篆刻著經文早已隨著年歲斑駁,而那剔透岩壁之上卻隱隱倒映出他的身影。般若紫陽不禁閉目,以指尖去讀那方才未曾讀盡的經文。


    ——這壁上篆刻的竟是小乘佛法的經文,雖說扶桑佛家也分南北二脈,但因著中州民的影響,這大乘佛法還是占了多數。沒想到中州最負盛名的佛家聖地之下,竟有這麽一座以小乘佛法為宗旨的佛窟。


    “諸苦逼迫各相攻,聚集招感自不同。


    惟滅可證究竟樂,是道應修悟法空。


    三轉四諦法輪運,七覺八正意念勤。


    一旦貫通成聖果,偏真有餘乃化城......”


    般若紫陽接著讀下去,那經文皆是在說小乘佛法的法門宗義,隻這經文並非一人所刻,在旁還有人以另一字跡留下批注。


    細細讀來,原來這批注是一位名叫水月的扶桑僧人所書。當年水月東渡中州前來求經。無意行經一岩洞,發現其上刻有中州古跡,深覺機緣,便常住於此,觀壁修行,餓食鬆花,渴飲山泉,日複一日,竟樂而忘憂。


    隻是一日,山洞中忽湧進許多流民,水月細問之下,才知曉他們是為躲避東海戰亂,無家可歸,不得已才會尋進此處。於是水月將他們安頓在此,這些流民遂多數皈依佛門。水月一介異域遊僧,便在此開宗立派,將小乘佛教發揚光大。待戰亂結束,水月受一眾門徒盛邀前往永南一帶,傍山修寺,寺名報恩。是水月報中州古跡開悟之恩,也是門下弟子報當年一飯之恩。


    水月一生安貧樂道,求學不倦。除卻佛法,他亦習得中州諸多經學與工造之術,本盼著有朝一日能歸鄉授道,奈何久病纏身,英年早衰,直到死前也沒能再迴到扶桑,隻得抱憾而終。他圓寂後,一友人依他生前囑托,來此石壁前將他生平刻載,留名望舒,這便又是第三人的字跡。此人筆法遒勁剛健,卻放蕩不羈,應也是一武學大家。不過看這望舒頗為神秘,似乎並不欲多言其他,隻記下了水月生平與遺言,便留名而去。


    “...我欲棄捐此,朽故之老身——”


    這是水月臨終所言,亦是大般涅盤經之中佛陀的偈言,隻是般若紫陽讀至此處,指尖一頓,原來那後半偈言竟被齊齊抹去,整麵石壁上隻重複著這一句話——


    我欲棄捐此,朽故之老身。


    我欲棄捐此,朽故之老身。


    我欲棄捐此,朽故之老身。


    ......


    般若紫陽指間與臂上鮮血順著那石刻蜿蜒而下,為這本就詭譎的石刻更添妖異。


    那字跡顯然又換了一人,而此人隸書板正,起先循規蹈矩,待到這句話在牆上重複了百餘遍後,那筆跡卻變得繚亂癲狂,似是留書之人亦在觀壁,隻是不知怎的忽為心魔所困,連同刻字都恨不得留下血痕,入壁三分。


    ......


    吾名陸離。


    吾生於萬法皆空之境,未得解脫之門。


    然,不執亦不迷。


    吾苦於眾生劫滅之世,深知輪迴之難。


    然,不癡亦不妄。


    ......


    陸離。


    ——原來這是那歪嘴和尚所留。亦或是...叫他慧恩比較合適?


    慧恩效仿那水月禪師,亦將自己的生平記在了這石刻之上,隻是時過境遷,這洞隧有所坍塌,於是幾人的筆跡皆隨著山壁轉移,被藏在這狹小的岩縫之間。


    般若紫陽不由心生動容,這慧恩前半生幾經周折,命途多舛,竟陰差陽錯令自己有了隔鏡視物的錯覺。倘若再早幾十年相識,他們兩人興許能成為境遇相仿的知交。


    隻是現在...


    ......


    眾生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我欲棄捐此朽故老身,以身作浮木,渡眾生於苦海。


    但求我佛寬恕......


    ......


    字跡到此處便戛然而止,卻是避無可避,身後廝殺猶然,亦無迴頭路可走,般若紫陽不得不抬眸向那石壁盡頭望去。


    隻這一眼,他便知曉方才刻意迴避這石壁的行徑卻是功虧一簣。


    ——其實自出生起,他便沒有照鏡子的習慣,他的母族中人更是將一切足以映射自身的物事都丟了個幹淨。


    ——因為他知道鏡中為何。


    那開在漫山遍野的,猶如雪團一般的花簇正被烈焰吞噬,長風卷著它們的餘燼,不由分說地將它們掠向天邊。


    火海之中,一個少年正靜靜望著自己。


    他目光幽黑而深邃,殷紅的唇邊正帶著一抹笑意。


    般若紫陽伸掌而去,那石壁後的少年也伸出手掌。


    少年的微笑淡然而親昵,仿佛麵前之人正是他久別未逢的摯友。


    隻見他緩緩開口,雖然無聲,那口型卻像是在說——


    阿吉塞,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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