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驚恐地縮在角落,顫抖不止。


    那名喚紅藥的美人臉上僵硬如屍,慘白如紙。而最為可怖的,乃是那雙緊閉的眼眸之下淌出兩行血淚,叫她這張臉更添詭異。


    他沒有膽量再去察看其他人,因著他突然發現,窗外正無聲飄過兩個人影。


    是的,飄。


    那兩個身影以分外奇詭的姿勢緩行於軒窗之邊,順著屋子,漸漸逼近正廳大門。


    不知何時,一陣濃霧襲來,那人影終於飄進堂中。


    一派昏暗之中,光影重重,唯有這兩人倒是給他看了個分明。


    左邊人影一身書生打扮,胸前還插著一枚金簪。而右邊這一人影,長發披散,一襲紅衣,麵色慘白,唯有脖頸上的白綾與那吊得老長的舌頭分外晃眼。


    是那分明已經死了的胭脂與梁澤!


    “世子殿下,您不是要胭脂今夜來府上服侍您麽?怎麽這麽快就不記得胭脂了?”


    那女聲尖細而陰柔。


    “世子殿下怎麽躲在那兒啊?在下有些事,還想向世子殿下請教一二。”


    那男聲冷冽而鬼魅。


    “你…你們要做什麽?”世子驚駭萬分。


    “你作惡多端,天道不容,閻王特許我二人來此將你捉迴地府,聽候他老人家發落!”


    二者齊齊語畢,便各自掏出索命的家夥,衝著這世子邪笑逼近。


    “你們不準過來,本世子…本世子要喊人了!”


    “世子殿下,事到如今,這府上已經根本沒有活人了。”那“梁澤”冷笑著反問道,“不然你以為,為何這麽大的動靜,卻沒一個人來察看?”


    “你們…你們……”世子看著兩道身影,隻管跌跌撞撞地後退,“本世子可從未害過命!都是你們自己要死的!關本世子什麽事?!若要索命,怎麽不與那寶鴛樓的老太婆去索?!”


    那世子邊退邊說:“本世子是九王嫡子,我爹可是是帝君親封的親王。你們不敢動我!”


    那“胭脂”冷哼一聲:“我二人皆因你而死,你反倒信口開河,顛倒黑白?今日,關你是天子還是世子,拿命來!”


    說罷,她竟慘白著臉逼近。


    “別過來,別過來…”


    誰知這世子竟是個外強中幹的,早已駭然多時,此時見這二“鬼”愈發接近,竟雙腿一蹬,翻著白眼倒了下去。


    “壞了。”那“紅衣鬼”生生停在這世子麵前,看著他如葫蘆一般從階上滾下來,“這畜生怎的這麽不經嚇?”


    那“書生鬼”一把將頭頂帽子摘下,“奇了怪了!上迴這孬種還算是經得起折騰,誰曉得這次竟直接昏過去了。”


    “嗯?你們認識啊?”


    宋思行嗤笑一聲:“哼!上迴他惹到本大俠頭上,本大俠也隻不過是小懲大戒,將他釘在菜市口晾了一夜罷了!”


    “這……”祈風煙不免咂舌。


    “好了好了,你穿成這樣怪瘮人的。趕緊找個地方換了吧。”宋思行瞅了對方一眼,隻覺後脊發冷。


    祈風煙當即叉腰惱道:“本小姐還沒說你醜,你還嫌棄上本小姐了?!”


    “啪嗒——”那一截逼真的舌頭從她下巴落下。


    祈風煙抱了抱胳膊,似乎是有點滲人。


    宋思行無奈道:“好好好,你最美了。我的大小姐,趕快走吧!這迷香可撐不了多久!”


    “哼,這還差不多。”祈風煙臉上一燒,卻是對這話分外受用。


    待兩人行上屋脊,祈風煙目光忽然落於那夥房之外。


    “等等,走之前,本小姐還要再出一口惡氣!”


    “……”隻消一眼,宋思行便明白她想做什麽了。


    他嘟囔一聲:“要不,這混世魔王的名號還是讓給你好了…”


    “什麽?”祈風煙卻沒聽清。


    宋思行輕笑一聲:“沒什麽!我說極好,就這麽辦!”


    於是,在那花魁盛會,煙花盛景,全城緝兇,以及後半夜的寂然之中,終於迎來了最後的喧鬧。


    “走水了!王府走水了!!!”


    這道故作驚唿的提醒乃是兩人最後的仁慈。


    “哈哈哈哈哈——”


    祈風煙一麵大笑著,一麵與對方輕功行於屋簷之上。


    “痛快痛快!雖不能手刃那畜生,可這麽折騰一番,著實解氣!他可要求菩薩別再遇上本小姐,否則本小姐見一次打一次!”


    宋思行嗤笑道:“嘁,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今日王府的人大多是本大俠解決的,那王府也是借著本大俠的輕功帶你闖的,你打他?你該求菩薩別讓他查到你們白狼寨才是!”


    祈風煙知曉他說得有理,卻嘴硬道:“可是本小姐也居功至偉啊!若不是本小姐扮那胭脂姑娘嚇唬他,他又怎麽會被你這醜樣子嚇到?!”


    宋思行聳了聳肩:“是是,祈大小姐扮相猙獰,頗有奇效……”


    祈風煙先是受用,卻覺得這話聽起來不對。再一迴頭,方想說什麽,卻話音一頓:“我怎麽猙……誒!你怎麽了?!”


    原來是那疾行的宋思行忽然落地。隻見他沉默須臾,卻笑道:“我走累了。你去找九兒吧?如今他們都忙著救火,暫時應該沒有人會與我們為難了。”


    “那你呢?”


    “我自然是在這兒歇息。”說罷,他便席地而坐。


    “哦。”祈風煙點點頭,衝他遞來一隻手。


    “做什麽?”宋思行抬首,卻不明所以。


    “倒是忘了,你的腿又該疼了吧?”祈風煙彎唇一笑,“事先說好,本小姐可從來沒背過誰。若是不小心將你摔著了,可別埋怨本小姐!”


    天上無聲落下細雨,淅淅瀝瀝。


    ......


    清晨,一場新雨過後,管家正指揮著那下人忙前忙後。


    一隻手拍上他的肩頭。


    管家一轉頭,差點老淚縱橫:“誒唷,我說少爺啊,你可迴來了!”


    宋思行懶得與他多言,一伸手:“快別廢話了,將咱家偏房的鑰匙給本少爺拿來!”


    管家當即哭喪著臉道:“少爺,您先告訴老奴,昨個兒夜裏九王府這事,到底是不是您做的?”


    “誒呀...問那麽多做什麽?快拿鑰匙給本少爺!”宋思行頗為不耐,眼下外頭不安全,他左思右想,隻得將這一主一仆先藏在自家別院了。


    哪知這管家竟比他還堅持:“少爺您有所不知,今日王府差人來尋老爺兩趟了。老爺雖然還沒迴來,可是驚動了大小姐。今晨一大早,大小姐好不容易將人打發走了!您說巧不巧,今日還有貴客登門,若當真是您做的,您可莫要瞞著老奴,老奴這心裏也有個底啊!”


    “嗬,你一定要知道?”宋思行這才看了他一眼,戲謔道,“好啊,本少爺就告訴你。昨夜這曲州城所有的騷亂都和本少爺有些關係。對了,順便一提,本少爺叫你準備的煙花,也是為本少爺脫身用的,所以呢,您老也參與了,更是脫不開幹係。滿意了?”


    管家老眼一翻,差點背過氣去。好在宋思行還算是有些良心,扶了他一扶。


    “嗨喲我說了別問,您可是非要知道的。這下好了,咱倆可是同謀共犯,若是本少爺被捉去,您可也是要陪著本少爺一道進去的。”


    “少爺啊...老奴上有老下有小,您就饒過老奴吧...”管家當真是欲哭無淚。


    “好說好說。”宋思行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鑰匙。”


    管家隻得將鑰匙從懷中摸出來。


    忽然,兩人身後響起一道不怒自威的聲音。


    “思行,怎的不進屋說話?”


    宋思行憑白一個哆嗦,不敢置信地轉過臉去。曦光之下,那正值花信之年的女子,雪肌花容,風韻十足。


    而尤為矚目的,卻是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其間正是他蕭師兄的骨肉。


    “...嫂...嫂嫂?!”


    ……


    “蕭夫人當真不似尋常女子。身懷六甲還能騎著馬東跑西顛的,這輩子,老身隻見過她一個。”


    問劍山莊,客房。


    老人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不過,若是你見過我弟弟那副樣子,也會忍不住想揍他一頓的。”


    “......”紅衣女子垂首立於老人身側,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向來隻擅長傾聽。


    “嗬嗬...怎麽又說岔了。可能是太久沒有想起這些事,都有些記不清了...”宋芸笑了笑,看著一旁的阿秀,“既然時間不多了,那咱們就接著說說這妖女的事吧。”


    “記得夫人曾說,您與她方一見麵,便起了衝突?”阿秀試探地問道。


    “是啊...老身也不記得是為何而怒了,唯獨記得…我分明將劍刺入了那妖女的胸口。那是我第一次殺人。臉上,手上,袖上,濺得都是血,我當真怕得要命,渾渾噩噩就迴了家,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待了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我卻聽人說,那妖女還好好地待在客棧,渾身上下完好無損。而這段殺人的經曆,卻隨著一覺睡去,被我忘了個一幹二淨。若不是而後又與人交手,我也不會再度想起。後來…老身才知曉,那天雪山上有一種攝魂奪魄的邪術,這才恍然發現,原來老身是中了那妖女的邪術。”


    “原來如此。”阿秀了然點頭。


    這所謂“邪術”,她亦是親眼所見,看來想要抵擋那妖女的功法,就隻能以更深厚的功力來應對才行。


    “適逢蕭夫人來宋家做客,我也不好再與那妖女為難。那蕭夫人一個人,挺著個大肚子,千裏迢迢來了曲州城,絕非與我敘舊,而是牽扯到他皇室與快哉盟的恩怨。”


    “恩怨?”阿秀不明其狀,“快哉盟不是朝廷欽定的…”


    “宋家的快哉盟,自然是朝廷欽定的‘守夜人’。”宋芸淡然道,“可當時的快哉盟,還不姓宋,也不姓蕭。”


    “——雖說不姓蕭,可那楚長風楚盟主膝下沒有兒女,也的確將他這個自小養大的大徒弟,看作自己唯一的後繼之人……”


    “可能也正是這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的情誼,才為他二人招致禍患吧?”


    宋芸笑著歎道:“你說說…這人爭來爭去的,究竟在爭什麽呢?”


    “……”阿秀再度默然,因為她隻需等待。每每這一時候,老夫人總會凝滯良久,而後再講一段聞所未聞的往事。


    “蕭夫人來我宋家,乃是為了躲避仇家。蕭大哥早年也算是一身正氣,成了不少邪門歪道的眼中釘,此時見他妻兒無依,自是要趁火打劫。他倒是個能耐的,西州人死在咱們試劍大會上,本與我們也沒什麽幹係,隻為為免西州人借機舉兵,他卻硬要奉旨緝兇,連媳婦與尚未出世的孩子都顧不上。這仇家都尋上門了,蕭夫人才決意南下曲州,以求宋家能幫她一二。”


    “我宋家雖不算什麽武林世家,但家大業大,加上雙親素來與江湖中人交好,隻消我與那些友人去信一封,他們自會前來助陣。那仇家見我等人多,自是不敢送死,倒是撂下狠話遁逃。本是個皆大歡喜的事,彼時我還與蕭夫人玩笑,這孩子在娘胎裏,就有這麽多人守著他,以後定然比思行有出息,道是個天降福星。正逢雙親趕迴,盛情邀蕭夫人在府上安胎,於是蕭夫人也就長住下了。那時候,府上可真是熱鬧啊…父親,母親,一眾留下作客的叔伯姑嬸,蕭夫人,思行…哦,還有那寄住在宋家的錦瑟。”


    說到這個名字,宋芸仿佛恍惚了一瞬,可她分明早就不會再受那邪術影響了才對。


    “…我中了那妖女的邪術,自然隱去這段不愉快的記憶。而再見她時,那妖女竟與老身朋友相稱。”


    宋芸低笑一聲。


    “朋友?我與那妖女,原來也有不必相爭的時候——”


    “……”阿秀默然替宋芸添了一盞茶。


    “阿秀,你知道何謂朋友麽?”


    宋芸忽而問道。


    阿秀手下一頓,並未作答。


    她忽然想起一個一身青衣的女子,隻是記憶之中,那女子的容顏早已在蹉跎歲月之中消磨殆盡。


    “嗬嗬…算了,又何必為難你呢。”宋芸歎息一聲,像是在自嘲,“春去秋來,那小侄兒不多時,便降臨人世。可誰知曉,直到下一個春日,蕭夫人也沒能辭別。”


    “——蕭大哥一去不返,杳無音訊。一年,又過一年,待到他那小兒都能牙牙學語了,竟還不會喊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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