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揚了揚頸子。


    “後山?”她細細迴憶一番,搖頭道,“未曾……”


    末了,她忽然撫掌說道:“啊,惠兒想起來了。”


    少女俏臉一紅:“昨日,林大哥來過。”


    男人一愣,若有所思:“他不是正忙著準備婚宴,怎麽還有空來你這兒?”


    誰曾想此話一出,少女的臉卻更為嬌豔。


    “林大哥說,他作了一首詩,說什麽都要拿給惠兒看看。”


    這便聽出了些女兒家的情意。


    “他什麽時候學了這吟詩作對的本事?”他一麵說著,目光一掃,那詩正躺在妝鏡旁,一根珠釵壓在其上。想來是她時常拿起賞讀,以慰相思。


    還未等他看清兩句,素手一伸,這紙便被她收進袖中。


    她嗔道:“爹……”


    男人了然,自家閨女這是害羞了。他頓時笑著歎了口氣,心中的不安因著這對年輕眷侶的柔情蜜意而消散了些。


    他是問劍山莊的主人,無論如何,也要讓女兒風光出嫁。


    他頷首說道:“惠兒,你能尋到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爹就心滿意足了。”


    “他待惠兒自是極好。”少女含羞點頭。


    “那便好。”男人心中寬慰,大掌撫了撫少女的柔順青絲。


    “爹還有些事要處理,先……”他方想說先走,卻想起愛女方才心中愁怨,於是改口道,“若是想爹陪你說說話,就喚方嬸來尋。”


    “知曉了。”她點點頭,恬然笑道。


    男人抬步離去,卻是趕往暖泉之旁。


    他皺了皺眉,看著泉邊氤氳的霧氣,大手一揮,這霧氣便紛紛散去。


    泉水無言流淌,叮咚作響,在這冬日也算是罕有。


    他仔細探查了一番,並無異常,卻忽然覺得有什麽目光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男人心中驚了驚,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這目光的主人正在他背後。


    君子不立於危牆。


    他手中虛虛一握,真氣凝聚,那水霧似是有形,在他掌中匯成一團。


    男人驀然轉身望去。


    少女坐在門邊,彎起唇,衝著他笑了笑。


    “爹,怎麽了?”


    水霧頃刻四散。


    男人鬆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多心。


    “沒什麽,許久沒來了,爹四處看看。”他寬聲安慰對方。


    即便是風雨將至,他也不能讓愛女有所察覺。


    他南宮孤舟的女兒,應當擁有天下最安然的生活。


    ……


    “此等秘辛,夜來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呢?”葉染衣抱著肩,當即懷疑。


    “這就無可奉告了。”少女頷首。陳年往事,她沒必要說得太詳細。


    “無妨,在下還是會去一探究竟。”葉染衣點點頭。


    “你想死的話,自便。”夜來清冷一笑,“你既然說我認祖歸宗,竟不知道認得哪個祖,歸得哪個宗?”


    “哦?”對方十分感興趣地看過來,“莫非你不是南宮家的人?”


    “原來連摘星閣也不知。”


    摘星閣乃是永昭帝一手建立,連摘星閣都瞞了下來,這問劍山莊,不自封為王真是可惜。


    “我是南宮惠的長姐。”


    “原來你是南宮孤舟之女。”葉染衣轉了轉眸子,笑著說道,“在下隻知道江家與南宮家頗有淵源,卻不知道原來表小姐乃是真小姐。”


    “別把我跟那個名字放在一起。”夜來瞥了他一眼,冷然迴應。


    “難怪……”顧見春卻是默默思索,難怪師父說,要去問劍山莊找她。隻是問劍山莊並沒有承認這個女兒,難道與她幼時所說的那些話有關?


    “在黛城,我沒有騙你。”仿佛看出他的疑慮,她開口說道,“我是問劍山莊的人,隻不過借南宮惠的名號行事更為方便。”


    他點頭,心中止住猜想。他自然知道無端猜疑,不如直接詢問。可此時詢問,卻也不便。


    夜來抿了抿唇,對上對方的目光,卻又垂下眸子。她此刻也沒什麽興趣探究什麽“難怪”。


    想來一定又是什麽道聽途說,閑言碎語。


    “所以,你說南宮惠雙腿殘疾,與她無關?”葉染衣問道。


    “嗯,不會是她。”夜來十分篤定地說道。她閱人無數,這女孩單純清淺,與世無爭,不可能會與魔宮有什麽牽扯。更何況,南宮惠與林穆遠這等關係,若說她是魔宮中人,兩人豈非血海深仇,她又怎麽會主動下嫁?


    “那也許是後山有什麽呢?”葉染衣略一思索,“夜來姑娘,你在山莊待過,你還記得後山除了溫泉與那少莊主的居所,還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對方不語。


    “夜來姑娘?”他喚了一聲。


    少女忽然抬眸說道:“我想起來了。”


    “那夜與我交手之人,我似乎看見了他的麵容。”她蹙了蹙眉。但這個人,實在是她意料之外。


    “哦?”葉染衣挑眉。若是認識,這倒是省事多了。


    少女卻又搖頭,歎了一口氣。


    “我暫且不能確定。他出劍磅礴,招式清正,是劍術高手。”


    “不,說是當世高手也不為過。”


    “當今世上,若說正道翹楚,劍術高手,誰人不知南宮莊主?”葉染衣笑道。


    愈發有趣了。


    看來這問劍山莊之行勢在必得。


    “不,與那老匹夫的功法路數又有不同。”她凝神,仔細迴想那夜的細節。


    現在想來,似乎總覺得自己記憶有失,仿佛有什麽在腦海中驀然閃過,卻又讓她捉摸不透。


    是什麽呢?


    “老匹夫?哈哈哈哈——”葉染衣忽然雙肩抖動,長笑不止。


    “笑什麽?”她皺了皺眉。


    “當今世上,會這麽喚南宮莊主的,你也是獨一份了。”葉染衣好容易止住笑,這便老實說道。


    夜來冷冷一瞥,問道:“怎麽?這也輪得到你來管?”


    “所以閣下究竟要我做什麽?”顧見春眼見著這兩人硝煙又起,於是隻得將話題轉了迴來。


    葉染衣點點頭:“倒不是什麽難事,隻是想請顧少俠在婚宴上鬧出點動靜,好助在下去後山一探。”


    “鬧出動靜?閣下是指?”顧見春有些不明所以。


    “當著各路豪俠的麵同莊主討要碧天劍——亦或是…….同林穆遠搶個親?”葉染衣目光戲謔,在幾人身上來迴看了一番。


    這是哪門子的鬧出動靜……分明就是來砸場子。


    顧見春一時失語。


    “你這法子不成。”夜來搖了搖頭,“若說盜劍,他必然不會承認。搶親…我們之中,沒人能打得過他。”


    她竟不覺得搶親之事如何荒誕,須臾之間也考慮了這種可能。


    看著對方那不動聲色的表情,葉染衣暗自思忖,這男人究竟與她是什麽關係?到底有幾分價值?


    “好冷——”素衣少女揉了揉眼睛,這便愣愣坐了起來。


    幾人止住話,皆看向她。


    “怎麽這麽冷。”她驀然抱肩,瑟縮著說道。


    “下雪了。”一條紫色大氅移至她身上,夜來迴答道,“蓋上吧,莫要著涼。”


    她抬頭一看:“咦?你醒啦!”她眉眼彎彎,笑著問道。


    “嗯。”夜來點點頭。


    “這位……呃…葉壯士!”趙青木轉身,看向葉染衣,學著江湖人的樣子,衝他抱了抱拳,“你這神功,當真是好用!和你運功療傷的本事相比,我這來去穀的醫術都不算什麽了!”


    葉染衣:“……”


    顧見春:“……”


    夜來:“……”


    三人一時失語。


    葉染衣率先笑道:“趙姑娘謬讚。這運功療傷與醫術可不能相比。醫術乃是固本培元,在下這運功之法,隻能救急,若說要好個徹底,還需趙姑娘開個方子調養。”


    趙青木遂連連點頭:“你說得在理,我這就…”


    “且慢。”葉染衣揉了揉額角,耐心解釋道,“如今無紙無筆,無藥無灶,還是等到進了鎮城,再作打算可好?”


    素衣少女像是這會兒才睡醒,又點頭道:“也是,你說得在理……”


    末了,葉染衣補充了一句:“趙姑娘叫我葉染衣便好。”


    想來是方才那一聲“葉壯士”著實將他驚了一驚。


    “你可有什麽不適?”顧見春衝她問道。


    “啊?”趙青木想了想,搖頭,卻又點頭。


    “這是何意?”他無奈道。


    “有。”她遂點頭如搗蒜。


    “有點餓……”她臉上赧然。卻沒想過是這幾人皆有武功,反倒忘記她須吃些東西了。


    葉染衣在一旁的櫃中翻找,須臾便取出一方食盒,裏麵躺著幾塊蜜淋豆糕,印著一層繁複精致的祥雲紋,品相煞是好看,卻不知可不可口。


    “這是……”他頓了頓,思索了一會兒說辭,於是便說,“這是…舍妹平日裏喜歡吃的點心,若是姑娘不介意,權作充饑。”


    夜來挑了挑眉。


    舍妹?


    原來慕靈犀還有這等喜好。


    殊不知,葉染衣所說的那個她,正是日前被封為永昭帝姬的京華公主。


    “那便多謝你啦!待我嚐嚐。”趙青木卻不管不顧,率先拿起一塊就放進嘴裏。


    “啊……”嚐了一口,她麵露難色,“好甜……”


    “原來你怕甜?”顧見春倒是有些新奇。


    “不是怕甜,是這糕真的太甜了。”她苦著臉,甜到過頭便是發苦,此時她嘴裏一片苦意。


    “諾,你們也嚐嚐。”她撚起兩塊,遞了過來。


    顧見春接過,送到夜來手中。


    紫衣少女愣愣地看著手裏的豆糕。


    ——“豆糕?”


    “是啊,這是母妃親手做的。”對方笑道。


    豆糕冰涼酸甜,入口即溶。


    “原來柔妃娘娘手藝這麽好。”


    “母妃原是很喜歡下廚的,隻是……”


    隻是什麽,他卻沒說。


    少女眨了眨眼,默默咬下一塊。


    的確太甜了。她蹙眉,原來慕靈犀喜歡這麽甜的口味麽?


    葉染衣心中有疑,也拿起一塊嚐了嚐。


    並無異狀。


    莫說是甜,連味道都不曾嚐出來。


    “原來如此。”葉染衣忽然了悟,目光一暗。


    “閣下怎麽了?”顧見春察覺到對方的異色。


    “無甚。”葉染衣斂去麵上情緒,有意無意地笑了笑。


    “既然不合口,權當墊墊肚子吧。等到了鎮上,在下再備些幹糧。”他不願再多說,挑起簾幕,返至車前。


    “駕——”鞭子抽動,馬兒長嘶一聲,馬車繼續行進。


    趙青木雖覺得有些甜,卻也實在難忍口腹之欲,於是不消三兩下,幾塊糕就落了肚,此時倒是不免有些口渴。她左右一看,這窄桌上落著一套茶盞,於是徑自要拿起。


    一旁遞來一隻水壺。


    “這兒沒有水,喝這個吧。”顧見春倒是知曉她的心思。


    “哦。”趙青木老老實實接了過來。


    “方才無端夢到石溪了。”她迴過神,想起夢中的場景。


    那錦衣少年一直追在她的身後,她停下腳步,卻隻聽到他的聲音,沒能瞧見對方的身影。


    “你說他發現我們不見了,會不會又不管不顧地跑出來尋我們啊?”她心中有些不安,捧著水壺,喃喃自語,“外頭這麽亂,他可千萬不要被人騙了。”


    這最是清澈單純的小姑娘竟也有擔心別人被騙的時候,顧見春一時忍俊不禁。


    “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了鎮子,我們便寫封信給他,教他安心。”他好言寬慰道。


    “也好,迴頭你提醒我。”少女這便彎了彎唇,一掃麵上陰霾,“對了,我還要給爹爹寫封信,還有那個小子,你都代我記著啊。”


    夜來目光掃過兩人,眸光一轉,素手拂過簾邊積雪,這雪在她掌心,卻半點都未曾融化。


    “小湄。”顧見春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不冷麽?”


    那手潔白如玉,竟一點也沒有血色。


    她不迴應,默然搖了搖頭。


    少女的目光沉靄,像是思緒已經飄離了幾萬裏。


    分明近在咫尺,可兩人皆無端覺得,這冰潔如霜的少女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飛雪,凋零在風中。


    “葉染衣,你說的法子,我會去試。”她兀自衝著窗外說道,也不管那人能不能聽見。


    “嗬嗬……”男人駕著車,車輪骨碌滾動,他戴著一頂幃帽,不至於滿麵風雪,“夜來姑娘,在下隻要一盞茶的功夫就好。”


    “以我的功夫,可以留他半炷香的時間。”她淡然開口,“作為交換,你替我將碧天劍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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