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下清平鎮。


    烏衣巷。


    夜色濃重。


    燈火如豆。


    正屋內。


    小不點聚精會神,手握小楷筆,於宣紙上寫寫畫畫。


    女人則是穿針引線納鞋底。


    “兒子,今兒在齊先生那裏學了幾個字?”


    女人嗓音輕輕地、柔柔地,宛若潺潺溪流。


    “娘,我不是在練字,也好些日子沒去學塾了。”


    小不點頭也不抬迴道。


    “那你再寫畫什麽?”


    女人好奇道。


    小不點放下筆,來到床邊,將宣紙遞給女人。


    女人接過一瞧,宣紙上赫然畫著一柄劍,還有劍鞘。


    包括劍名。


    是為‘點血’。


    “兒子,你不練字,畫劍幹嘛?”


    “而且這幾日,你既未去學塾,又為何早出晚歸?”


    女人疑惑道。


    小不點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娘,孩兒決定了,以後要跟著師父練劍。”


    “練劍?”


    “師父!”


    女人柳葉眉微蹙道:“誰是你師父?!”


    小不點認真道:“師父喚作南燭,居於不周山下。”


    女人:“……”


    ……


    翌日。


    現出原形的朱九陰,趴在洞窟入口,懶洋洋曬著太陽。


    不一會,噔噔噔的奔跑聲越來越近。


    很快,小不點瘦弱身軀映入朱九陰眼簾。


    “啊~”


    一聲尖叫,響徹雲霄。


    第二次見到朱九陰原形的小不點,還是深感恐懼。


    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的宛若銅鈴。


    恐慌與畏懼,濃鬱粘稠的仿佛要流出眼眶。


    密密麻麻的赤紅鱗片,於陽光下閃爍金屬的冷冽光澤。


    粗壯虯結,將近二十來米長的蟒身,帶給小不點深入靈魂的強烈壓迫感。


    還有那雙赤紅如血的倒豎蛇瞳,流溢森然邪性。


    小不點喉嚨蠕動,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比昨兒快了四五分鍾,不錯呦。”


    朱九陰誇讚道。


    小不點大眼睛一眨不眨,眼神似是粘在蟒身上,不肯挪移。


    “喜歡嗎?來摸摸。”


    “真的可以嗎師父?”


    “當然可以,隻是得輕點,師父怕疼。”


    小不點歡喜著跑到朱九陰身邊。


    伸出兩隻粗糙小手,輕輕摩挲薄如蟬翼的赤鱗。


    “師父,你這麽大,又這麽長,一天是不是得吃很多東西?”


    “師父師父,你平日裏都吃些什麽呀?”


    “師父,你是否與人一樣,吃得多,拉得多?”


    “師父,身為蟒蛇,你睡覺的時候,會不會做夢?”


    “師父師父,你睡著以後,是否像阿飛一樣,也會磨牙流口水?”


    “師父……那個……你會放屁嗎?”


    朱九陰:“……”


    ……


    洞窟至小鎮鎮口。


    小不點往來折返。


    跑了整整一天。


    日薄西山。


    再無一絲氣力的小不點,四仰八叉,躺在枯黃草地上,大口喘息。


    “師父。”


    “在呢。”


    “師父,你何時才教阿飛劍法呢?”


    “習武之人,根基乃重中之重。你是早產兒,打小便體弱多疾。”


    朱九陰耐心解釋道:“那顆靈果,勉強補缺你殘基。待你跑出一副健康身體,師父再教你劍法。”


    小不點小聲詢問道:“還得多久呀師父?”


    朱九陰思量了一會,道:“兩年半吧。”


    “兩年半~”


    小不點突然坐起身子,“師父,我娘想見您。”


    “見我?!”


    朱九陰愣了愣神,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二字,“不見!”


    “哦,好吧。”


    小不點垂頭喪氣,很是失落。


    ……


    天色黯淡,待小不點離去後,朱九陰遊弋迴洞窟深處。


    洞窟一隅。


    散落著一堆白森森的骨架。


    正是十年前,那位死在朱九陰手裏的青年。


    骨架旁,還有屬於青年的那柄斧頭,包括牛角弓、箭囊等物。


    斧頭已是鏽跡斑斑,牛角弓也在腐爛,箭囊上落滿了灰塵。


    “造化弄蛇呐~”


    朱九陰輕歎一口氣。


    ……


    第一日。


    “師父。”


    “在呢。”


    “我娘想見您。”


    “不見。”


    第二日。


    “師父。”


    “不見。”


    第三日。


    “師父。”


    “閉嘴。”


    第四日。


    “師父。”


    “再逼逼叨叨,小心為師將你逐出師門!”


    ……


    夜,伸手不見五指。


    天空的河往下落。


    這是這一年秋季的最後一場雨。


    啪啪啪~


    小不點衝出烏衣巷,草鞋踩在青石板上,踩出無數朵水花。


    一個時辰後。


    洞窟外。


    小不點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旋即開始哐哐磕頭。


    哢哢摩擦聲中,漆黑如墨的洞窟內,亮起絲絲縷縷火星。


    很快,一顆碩大無比的蟒蛇頭顱,映入小不點眼簾。


    “師父,我娘……不行了。”


    “我……我想求一顆靈果。”


    小不點聲音嘶啞道。


    朱九陰居高臨下,俯視這位年僅九歲的徒兒。


    雨水,將小不點澆成了落湯雞。


    寒氣侵體,纖細瘦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這一路跑來,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額頭破了一片皮,雨水混著血水。


    麻衣、草鞋上,糊滿了泥濘。


    那張小臉蛋,煞白的猶如屍體。


    “徒兒,你心裏清楚,你娘這些年,一直在苦苦支撐。”


    “師父,徒兒知道。”


    小不點擦了擦眼睛。


    也不知是在擦雨水,還是擦淚水。


    “師父,徒兒打小便害怕黑夜。”


    “並非恐懼黑夜,而是每個夜裏,我都能聽到,從正屋裏傳來的,娘親壓抑至極的痛苦呻吟聲。”


    “我嚐試過用被子蒙住頭,用手指堵住耳朵。”


    “可……還是能聽到。”


    “師父,娘親是我見過最堅韌、最堅強的人。”


    “所以,我實在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的痛苦!”


    “師父,是不是徒兒見過的人太少了?徒兒是否孤陋寡聞?是否並不痛苦?娘親是否並非堅強之人?”


    小不點淚流滿麵。


    赤蟒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作答。


    “孩子,是讓你娘就此死去,不再承受痛苦。”


    “還是救活,忍受非人的折磨。”


    “決定權在你。”


    “至於靈果,師父這裏多得是。”


    ……


    翌日。


    雨停了。


    氣溫驟降。


    朱九陰一大早便趴在洞窟入口等待。


    直至正午。


    才聽到熟悉的、由遠而近的奔跑聲。


    很快,小不點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映入眼簾。


    朱九陰輕笑道:“你娘醒了?”


    “嗯。”


    小不點重重點了點頭,傻笑道:“多謝師父。”


    “對了師父,這是我娘讓我帶給你的。”


    小不點將一塊裹得嚴嚴實實的手帕,放到朱九陰蟒頭前。


    “今兒個就不跑山了,迴去照顧你娘吧。”


    “好的師父。”


    待小不點歡喜著跑遠後。


    朱九陰閉上赤紅蛇瞳。


    心神一動。


    粗壯蟒軀立刻閃爍熾烈神華。


    幾息後。


    光華斂去。


    朱九陰化為人形。


    拿起手帕,將係在一起的四角解開。


    朱九陰看到了一根翠綠簪子。


    還有一封字跡娟秀的信紙。


    信裏,小不點娘親並未提及她自己,也未提及小不點,更未提及朱九陰。


    隻是詳細描述了魏國的冠禮,也就是成人禮。


    魏國男子,未成年前束發而不戴帽。


    至二十歲成年時,由爹爹,或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親自梳發,戴上新帽。


    此為冠禮。


    於任何男子而言,都是一生中極重要的時刻。


    魏國士族舉行冠禮,多為戴帽。


    而平民百姓由於買不起新帽,多數會以木簪、劣質玉簪代替。


    朱九陰手中玉簪,溫潤細膩,蒼翠欲滴,遠非那些粗製劣造品可比擬。


    “這是將小不點的冠禮交予我了嗎?”


    朱九陰輕語。


    這不是一根簪子,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啊。


    握緊玉簪。


    朱九陰喃喃道:“明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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