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離開紐倫堡的車隊進入了普法爾茨邊境。


    同倫根菲爾德郡一樣,普法爾茨公國的邊關把守森嚴,森林與空曠大道周邊聚集了不正常數量的士兵,儼然一副大敵將至的情景。


    他們途經了一座獨特的南德意誌城市,羅騰堡。之所以說這座城市獨特,是因為在廣泛流行“高地德語”的南德意誌地區,羅騰堡的居民卻操弄著一口流利的低地德語,與呂貝克人的北海口音頗為類似,和周邊地區格格不入。


    由於特殊的曆史淵源,羅騰堡地區住民的先祖從盧森堡、尼德蘭一帶遷徙而來。從那以後,該地戰亂甚少,人口組成鮮有更迭,祖上的低地德語便流傳了下來,形成了這樣一座獨特的南德意誌城市。


    羅貝爾一行沒有一人會說低地德語,兩種德語區別不小,低地德語留存了大量古詞,口音軟糯,他和羅騰堡的市民溝通起來,難度不亞於北京人同上海人說相聲。


    曆經困難,他們總算在羅騰堡購買到一批足以支撐他們抵達海德堡的食物和製成藥草膏。又花重金新購了兩頭馬匹,以補充之前行走山路時受驚跌落山穀的馬匹損耗。


    伊莎貝爾的心情糟糕透頂,那兩匹蠢馬自己摔死不說,還順帶將一輛馬車也拽下了山澗。幸運的是,那是一輛運貨車,不幸的是,上麵存有她的全部行李,她最喜歡的裙子和梳妝打扮的鏡子梳子全部掉下山崖。


    她在羅騰堡買的新鏡子和新梳子用起來一點也不順手。


    蓋裏烏斯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之前托鐵匠打造的一身古典羅馬盔甲恰好也在那輛車上,那身盔甲跟隨這一世的他南征北戰,從捷克的森林到希臘的河澗,把他保護得相當之好。之前被卡特羅恩一劍拍飛,盔甲也沒有受損,沒想到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同他訣別。


    羅貝爾的劍和輕甲平時都被他隨身佩戴,勉強逃過一劫。


    一行人進入普法爾茨邊境後,馬上遭到了嚴格盤問,堪稱三步一哨卡,五步一盤查。每次都得由羅貝爾展示那份封建契約書,表明自己伯爵的身份才能通過。


    沿途,他們見到不少商隊護衛的武器被沒收,遊俠的弓箭被折斷,許多行人怨聲載道,發誓餘生再也不來普法爾茨,大罵侯爵不幹人事。照這個輿論惡化的趨勢,想必被辱罵的對象馬上就該輪到普法爾茨侯爵去世的母親了。


    有著伯爵身份的便利,他們得以相對暢通無阻地度過,沿萊茵河的東向支流內卡河複行兩日,第三天,他們終於抵達了王座山上的傲然城堡,內卡河畔的驕傲明珠,普法爾茨選帝侯的首都——海德堡。


    海德堡城堡位於王座山半山腰,海拔二百米左右,城牆呈現一片獨特的紅色,其牆磚由內卡河畔的紅沙所造,遠遠望去宛如一座燃燒的尖塔。


    城堡山下是人口密集的主城區,直到21世紀,這片赫赫有名的海德堡老城區依然存在,人口僅有14萬,每年卻能接待全世界的數十萬遊客來訪。


    現代,歐洲貴族大多沒落,海德堡隻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小城。但在15世紀,海德堡作為普法爾茨選帝侯的居城,無論政治、經濟、文化的哪個方麵都不遜色於巴伐利亞的慕尼黑或者奧地利的維也納。


    車隊進入城區後不久,對氣氛十分敏感的羅貝爾就感到街道上的氛圍有點奇怪。


    密集的建築物林立在街道兩旁,街上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繁華熱鬧,反而不乏蕭瑟肅殺的味道。


    他叫住一個行色匆匆的行人,問道:“老鄉,敢問這街上怎麽都不見人呐?”


    行人看了他一眼,答道:“大家都去看校長和侯爵殿下吵架了,街上有人才怪呢。”


    校長?吵架?和誰?普法爾茨選帝侯?


    眾人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訝然。


    “那還等什麽?我們也去看看發生什麽了。”羅貝爾斬釘截鐵道,“終究要去拜訪選帝侯,不如趁這個機會領略一下弗裏德裏希殿下的風采。”


    路人口中的“校長”,並非指後世某軍校的光頭校長,而是赫赫有名的的校長。


    魯普萊希特大學,由選帝侯魯普萊希特出資創立,後世更名為海德堡大學,是神聖羅馬帝國境內僅次於維也納大學與布拉格大學的第三座高級學府。1385年在教宗的批準下成立,教授“神學、法學、醫學、哲學”共四大學科與無數子學科。


    他們順著路人的指引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廣場時,臉紅脖子粗的男人正與一位光頭老人在大庭廣眾下吵得不可開交。


    漲紅臉頰的男人正是受命於天統治這片土地的公爵,弗裏德裏希一世·馮·維特爾斯巴赫。老人則是魯普萊希特大學的校長,按照傳統習慣,大學校長往往由當地教會領袖兼任,譬如布拉格大學的校長揚·胡斯同樣如此。


    除卻校長的身份外,光頭老人還有另一層身份,那便是海德堡的領銜主教以及公爵的內閣機要,而後一個身份正是引發二人這次轟動全城的爭執的原因。


    普法爾茨公爵前日已下達決議,以伐罪之名討伐無道的巴伐利亞昏君,為忠誠的克萊恩·沃爾夫岡郡守報仇雪恨。


    蘭茨胡特公爵雖死,但其勢力尚在,幼子繼承人亦存,多虧他死得早,沒來得及生出其他兒子,因而也無需擔心領國解體的風險。待熬過數十年的陣痛期,蘭茨胡特公國依舊擁有統一巴伐利亞的潛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公爵這是假借複仇為名,意圖出兵打斷巴伐利亞的統一趨勢,以防南德意誌出現一個無可匹敵的強國,威脅領國的側翼。


    難得的,明眼人看走了眼。


    被憤怒遮蔽了雙眼的弗裏德裏希完全無心顧忌未來,更不在乎什麽狗屁巴伐利亞,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殺光仇家,以謝克萊恩在天之靈。


    對他而言,這是一場單純的複仇,為夢想破碎的幸福未來與摯友兄弟的無妄之災而燃燒的怒火,必須吞沒一片無辜的土地才能平息,這樣一場毫無籌劃的突兀戰事在進行內閣討論時遭到了閣臣們的激烈反對。


    宮相投下了讚成票,好戰的三名傳統軍事貴族緊隨其後。但在其他閣臣那裏,弗裏德裏希遭到了全麵反對,投票以“四比四”的尷尬結局潦草中斷。


    時代走出中世紀,萬事萬物都在激烈的變革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過往統治大地的貴族與教會。


    以胡斯戰爭為契機,德意誌地區的教會漸漸脫離了正教教廷的掌控,北意大利城邦盡管靠近教皇國,但思想上比起德國貴族更加離心離德。諷刺教廷的《十日談》的作者薄伽丘,前赴後繼的文藝複興先賢絕大多數來自意大利這片熱土。


    教皇的權力漸漸被壓縮,貴族的日子也同樣不好過。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貴族們驚奇地發現,往日受盡剝削仍任勞任怨的牛馬人民漸漸不那麽聽話,農民起義的烈度和頻率自黑死病結束後居高不下——宗教衰退的下一步,宣揚權力來自神明許諾的貴族也不再受人民待見。


    基諾申科夫是捷克人,卻也是無數德意誌農民的縮影,饑寒交迫、卑躬屈膝、失去尊嚴直到失去一切……在未來,這股起義浪潮或許將席卷歐陸,給那些傲慢的貴族以深刻的印象,而至於能否打翻舊世界,創立新秩序,則要看後人的造化而已。


    新興的市民階層與傳統的大貴族爭權奪利,恰逢雇傭兵盛行,金錢與軍隊的結合使得市民階層的代表——大商人,通過財富要挾貴族成為可能。以往,歐洲貴族酷愛抄沒猶太人的家室來快速斂財,這些教廷公然宣布的“劣等民族”和“異教遺民”,因為不受天主教義的限製,無論放貸還是做生意樣樣精通,抄起家來收獲頗豐。有時抄得興起,不小心波及正常商人也屬常事。


    時代踏入十五世紀,擁有大量財富的商人驚奇地發現,金幣居然真的能雇來刀口舔血的瘋狗為自己作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伴隨市民以及手工業者頻繁地暴動,領主不得不向下層階級開放了越來越多以往隻能由貴族擔任的職位,譬如將軍,也譬如,內閣大臣。


    工商業的興起引發了貴族集體的分裂,一國之領主原是作為軍事聯盟領袖世襲統治,首要義務是參軍作戰。思潮分裂後,一部分保持傳統的軍事貴族維持傳統,家族成員人人習武、重男輕女、子弟皆以參軍為榮。另一部分貴族“脫下了孔乙己的長袍”,攜帶祖輩積攢的家產投身工商之路,事實上,這些“紅頂商人”才是早期資本市場的主力軍。


    對新時代貴族而言,戰爭的好處不如做做生意,灑灑水就有無數金幣入賬。戰爭反而可能破壞商路,令自家產業的產品無處傾銷。


    由於國土四通八達,普法爾茨商業發達,“新貴族”的比例比尋常歐陸國家更多幾分,反對弗裏德裏希的四名貴族都是這類“新貴族”。


    在投票陷入僵局時,一直沒有表態的最後一名閣臣,也就是海德堡主教的意見便顯得至關重要。而看二人如今吵得不可開交的模樣,老人的選擇已然不言而喻。


    “殿下,請您再聽老朽一言。”


    將全身大部分重量壓在拐杖上,老人那不剩一根毛發的頭顱微微低垂,無精打采的樣子。


    他再三強調國民困頓,不宜為一人之死貿然開戰,至少應該與蘭茨胡特方麵的使團對峙幾番,調查出發生在倫根費爾德的真相,但人在氣頭上的弗裏德裏希完全聽不進他的意見。


    “真相?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意義,克萊恩被巴伐利亞人害死了,這才是不爭的事實!”


    “可殿下,事情的真相尚未查明,為何蘭茨胡特公爵要在被邀請來的宴會上突然發難也相當可疑,無論怎麽看,這件事有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老人飽含深意地對上公爵燃燒的瞳仁,緩緩說道,“您不是,最在意真相了嗎?”


    他的話似乎刺痛了弗裏德裏希,後者不再搭理這個風中殘燭的老人。


    “市民們,領民們!”


    他轉過身,背對主教,正對圍觀的海德堡市民們,仿佛是用砸的一般向下猛揮拳頭。


    “可恥的巴伐利亞人羞辱了我們的祖國,刺殺善良而忠誠的克萊恩郡守,還賠上了他們公爵的小命,滑天下之大稽。”


    “我們能容忍這樣的羞辱嗎?我們能任由敵國騎在脖子上耀武揚威嗎?不!”


    公爵的吼聲引起圍觀市民的激動,人們紛紛揮舞拳頭,奮力呐喊。


    “對!都是巴伐利亞人害的,和巴伐利亞拚了!”


    “開戰!開戰!開戰!開戰!”


    呐喊的海德堡市民少有親戚或朋友在軍隊服役,他們很富裕,至少小康,支付一筆贖身金就能免服兵役。


    戰爭是統治者發動,是鄉下窮鬼的工作,和他們這些首都市民毫無關係。勝利了,他們會拿走最多的戰利品,戰敗了,死的也不是他們的親人。那麽,為何不戰?


    與此同時,徘徊在人群外圍的羅貝爾等人聽到“開戰”的唿聲,紛紛麵色大變。


    “又要打仗了……真糟糕。”伊莎貝爾喃喃自語。


    卡特羅恩與蓋裏烏斯相視一笑,混亂是晉身之階,這道理他們早就明白。


    羅貝爾望著人群,看到的卻是另一番風景。


    耗材在災殃砸到頭上之前,無法想象生死之間的大殘酷,誤以為自己會是戰爭的受益者。被上位者的三言兩語哄上戰場,見了血便開始哭啼啼地反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愚蠢是最難治的疾病,這道理他也早就明白。


    “怎麽辦?”伊莎貝爾用肩膀碰了下他,“你也想上去講兩句?”


    羅貝爾撇著嘴扭過頭。


    “開戰!開戰!”


    弗裏德裏希順著民眾的呐喊也大吼數聲,喊罷,他得意地看向垂暮老人。


    “如何,主教,有此可用之民心,您莫非還打算阻攔我嗎?”


    “哎……”老人喟歎一聲,“既然如此,老朽便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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