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鍾後,當最後一個衣著光鮮的年輕官吏被一拳打昏在地,宣告這場突然性的鬥毆結束。


    打架鬥毆,放在現代社會是足以關進警察局的罪過,聚眾持械鬥毆更要罪加三等。


    但現在根本沒有“警察”的概念,維護治安的是市民自發組建的治安隊和自由市的防衛軍,隻要沒好事者通風報信,有權有勢的人不需要在乎法律——這個世道就是這麽野蠻。


    “嗯?”


    卡特惡狠狠地瞪了藏在櫃台下瑟瑟發抖的旅店老板一眼,後者連聲發誓絕不把今天的事痛到市政廳那裏,又在無窮恐慌下將他們的住宿費盡數退還。


    他正要去接錢袋,就被蓋裏烏斯攔了下來:“行了,卡特,我們不是土匪。”


    “都滾吧!”


    羅貝爾拂袖大笑。


    “都給我牢牢記住,我的名字是羅塞爾,把我的名號傳揚出去來報答這份不殺之恩吧,滾滾滾!”


    倒在地上呻吟的官吏們聞言紛紛起身,背上昏迷的同伴落荒而逃,其中一人在恐懼中蹬掉了一隻鞋子,四肢著地,像隻滑稽的猴子般跳出了大門。


    跟隨著羅貝爾來到紐倫堡的少年卡爾目瞪口呆。


    他的前十二年人生都在倫根菲爾德度過,從未離開故鄉半步。第一次出遠門就遇上了鬥毆,沒想到外麵的世界這麽危險。


    “他在發癲,你最好別理他,你知道,男人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伊莎貝爾神情平靜地戳著餐碟裏的飯菜,半口未進,紐倫堡的菜式確實不大合她胃口。


    “別這麽說,我隻是想做個試驗而已。”


    羅貝爾坐迴她的身邊,蓋裏烏斯馬上也坐了下來,繼續痛飲劣酒:


    “沒錯,這點子是我想的。”蓋裏烏斯砸下酒杯,目光熠熠,“上次被那個古怪女人襲擊都過去許多天,我很好奇,那個藏在暗處的敵人到底通過什麽方法追蹤我們。是開了天眼?還是單純地像普通人一樣打聽消息?”


    “哦——所以你才叫我故意鬧出動靜,還說隻要不死人,鬧得越大越好。”卡特羅恩恍然大悟。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你們加在一塊都不夠一個人打的。”


    伊莎貝爾無情的語氣讓蓋裏烏斯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別這麽說嘛,這座城市人流密集,不是那天一樣的荒山野嶺。說不定那家夥也有所顧慮,隻要抓住一個破綻,賭上尤裏烏斯家的名譽,我發誓必雪當日一劍之恥。”


    卡特羅恩:“可你不是被我拍飛的嗎?”


    “安靜!卡特!聰明人會看氣氛說話!哦,酒好像喝完了……”


    蓋裏烏斯馬上敲打桌子,對著後廚的方向大聲喊道:“老板,沒酒了!”


    “哎,這就好!”


    這一晚,旅行顛簸數日的眾人都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天亮前,尚在睡夢中的伊莎貝爾被羅貝爾半夜搖醒。


    “幹什麽?”她警惕把被子緊緊蓋在胸前,她分明記得自己鎖了門才睡的,“你是怎麽進來的?”


    羅貝爾沒好氣地說:“你睡迷糊了吧,我這一晚上也沒出去啊。”


    “你在椅子坐了一宿?”


    “嗯。”


    “我不覺得自己的美貌值得你盯一晚上,否則你三年前就該拜倒在布拉幹薩的石榴裙下了。”伊莎貝爾說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他將昨晚的事娓娓道來。


    “……你睡著前,我不是出了趟房間嘛,我在自己房間前貼了張紙條,上麵寫了我的名字——本名。當然,我沒有住在那個房間。”他抱著手臂,臉上不乏得意,“我想‘釣魚’。”


    釣魚?


    伊莎貝爾的七竅玲瓏心令她迅速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你覺得,那個奇怪的黑袍女刺客會在昨晚刺殺你?但你這不是好好的活著嗎?”


    “我活著,但我也猜對了。”他起身離座,“穿上衣服,跟我來。”


    伊莎貝爾在身上披上一件單薄的睡裙,嬌嫩的肌膚在白紗下若隱若現。她思慮再三,又在睡裙外麵套了一層深紅色的連衣裙。


    察覺到這一切的羅貝爾撇了撇嘴:“你之前總是勾引我,如今怎麽又裝起淑女來了。”


    “我想要的寶石已經被我騙到手了,這是淑女的餘韻。”她笑眯眯地環住他的左手臂,兩人一同走進旅店的走廊。


    同伴們震耳欲聾的唿嚕聲不絕於耳,看起來,除了他們倆之外,沒人無緣無故地早起。


    來到羅貝爾掛著名牌的房間前——其實就在隔壁——紙片名牌落在地上,一個矚目的泥巴腳印踩在了紙片中央,嬌小的大小,優美的弧形,這顯然是女人的腳。


    伊莎貝爾緊張地摟緊他的手臂,羅貝爾寬慰地拍了她兩下,推開了房間的木門。


    臥室堆滿了雜亂無章的物品,從地板到天花板都被混亂的物品所覆蓋:散落的衣物、零散的書籍、混亂的紙張和各種大小的盒子。


    床上的枕頭和被子都被利刃般的物體劃開,其中的雜絮和麩皮淩亂地灑滿床單,他們幾乎無從落腳,因為房間狹窄的地麵幾乎全被堆積的物品所掩埋。


    空氣中彌漫著凝重的氣息,一種無法辨別的、由泥巴和雨水混合的味道鑽進二人的鼻孔。


    “昨晚下雨了。”羅貝爾麵色凝重,“這裏是旅店的三樓,沒有窗戶,本來不可能有這種氣味——有人趁夜色潛入了這裏。”


    “不用說我也知道,這裏根本已經被行李給埋了吧?”伊莎貝爾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亂象,“你的書全都被拆爛了,衣服也是!”


    早有準備的羅貝爾嘴角上揚,一本深綠色封麵的書赫然從懷裏滑落手掌:


    “無妨,這本有尼古拉五世冕下簽名,著名意大利文藝複興畫家親手繪製封麵的精裝修訂版福音書毫發無傷,別的書都是些複製品,沒什麽可惜的。”


    “誰問你了?!我是在說刺客的事啊!刺客真的來了!”


    她急忙走進房間,在雜物堆砌的縫隙間像精靈一樣跳到床邊,拽開髒兮兮的床單,一道深入木床板的刀痕驟然乍現。


    “看來,昨晚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不知是竊喜還是擔憂的表情。


    “我們剛剛鬧出一點動靜,警衛隊還沒找上門,那個怪女人就到了。就是不知,她是因為我們歇腳休息才動的手,還是因為我暴露位置了。”


    “她不會還沒走遠吧?”伊莎貝爾肉眼可見的緊張,“快把蓋裏烏斯他們喊起來,萬一刺客折返就糟了,你肯定會被踹成骨折的。”


    “我哪有那麽弱!”羅貝爾大怒。


    “嘖嘖,輸給女人是你一輩子洗不掉的汙點。”伊莎貝爾搖了搖頭,“以防止你忘記,我會不定時提醒你的。”


    縱使羅貝爾百般拒絕,伊莎貝爾依舊走去其他人房間前挨個敲響了門,打斷了眾人的睡眠。


    一刻鍾後,叼著草杆當牙刷的蓋裏烏斯站在混亂的房間裏,表情難看無比:“該死的,我昨晚什麽都沒聽到,這怎麽可能?!卡特,你聽見刺客的動靜了嗎?”


    卡特搖了搖頭。


    就算有點什麽動靜,也肯定會被他的唿嚕聲蓋過去。


    “刺、刺客是什麽意思?”少年卡爾緊張又害怕地攥緊衣袖,他的神情幾乎和聽說捷克人襲來時的拉迪斯勞斯一模一樣。


    羅貝爾將自己正在被追殺的事情告知於他,末了補充道:“敵人的目標似乎隻有我一個,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就算我死了,我的同伴也會把你安全送到海德堡的。”


    “可是沃爾夫岡郡守要我跟著您走。”


    “我會帶你去海德堡碰碰運氣。”羅貝爾打斷了他,“如果找到了你的家人,你就留在那,如果沒找到,我會把你帶迴維也納。你有一個好姓氏,在宮廷任職綽綽有餘。”


    “不會是,當小醜吧?”


    少年緊張道。


    他曾經聽郡守大人提起過,有頭有臉的貴族都會以擁有一位滑稽的宮廷小醜為榮。但這份職務對小醜而言無疑是不亞於成為宦官的侮辱。如果要他為一口飯吃而出賣尊嚴,他寧可迴倫根菲爾德討口子。


    “怎麽可能。”羅貝爾啞然失笑,“都1453年,早就不興那套古早文化了。當下流行收藏雕塑和畫作,吟詩品酒才算是貴族的高雅,連比武大賽都快要絕跡,哪來的小醜給你當呢?你識字嗎?”


    卡爾輕輕點頭:“嗯,法語、德語,還有一點意大利語。都是郡守大人教我的。”


    掌握多門語言是歐洲這片土地的基本功之一,優美軟糯的法蘭西語言是許多前衛貴族的必修課。顯然,克萊恩沒有讓卡爾落下學習,這更令羅貝爾堅定了他的猜測。


    隻是,這山芋實在燙手,羅貝爾難免興起了托付給別人的心思。


    “那個,伊莎貝爾……”


    她白了青年一眼:“我拒絕。”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肯定是擔心本姑娘遇到危險,要求我帶著這孩子去海德堡找爸爸吧?”她一副看透了臭男人的表情,“你清醒一點,這時候我獨自離隊才更危險吧?”


    “唔唔唔。”青年無話反駁。


    一番搜集證據和尋找痕跡並沒能讓眾人找到任何有關女人身份的線索,反倒浪費了一早晨的時間。


    直到日上三竿,眾人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到了昨夜和老板約好的吃飯時間,羅貝爾方才遺憾地宣布結束搜索,眾人走到一樓的餐廳,等待老板端上飯菜。


    但,兩刻鍾過去了,再來,一個小時過去了,老板仍未出現。


    卡特羅恩的心情隨著餓肚子的加重愈發不安,他離座向後廚走去,才發現那裏空無一人。蓋裏烏斯前去老板的私房尋覓,仍舊不見其蹤影。


    “是不是,去市政廳舉報我們了?”伊莎貝爾說道,“我們毆打了征稅的官吏,說不定他怕擔責,就……”


    “安靜!”


    羅貝爾忽然壓低嗓音,他的鼻子嗅了嗅,一股本不該屬於這裏的甜腥味傳入鼻腔:“什麽味道?”


    “看來你的鼻子還沒失靈,不枉這些年殺了這麽多人。”蓋裏烏斯抱臂靠著大廳的木柱,眼神飄向櫃台後通往地下室酒窖的木門。


    門隱隱洞開一道縫隙,隨著穿入窗戶的穿堂風輕輕搖晃。


    那是最後一片他們沒有搜索的區域,一股奇妙的氣味從中飄了過來,似是葡萄酒的甜香,又好像腐爛老鼠屍體的腥臭。


    “一個壞消息。”他拔出桌上的短劍,握在手裏,神情凝重,“我們可能暫時吃不上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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