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等羅貝爾從陳年舊事的迴憶裏掙脫出來,不遠處的競技場內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唿與掌聲,女士的尖叫與男士的口哨聲不絕於耳。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又是某位從前默默無聞的下級貴族在比武中憑借真本事掀翻了武器裝備更精良的大貴族騎士。


    無論古今中外,人們總是熱愛下克上的戲碼,畢竟金字塔形的社會,真正最頂峰的人隻有寥寥人等,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處在“被統治”的狀態下,渴望其他人完成自己不敢或不能的“下逆襲”壯舉也是人之常情。


    “哎……”望著宏偉壯觀的大競技場,對本國財政狀況深有了解的大主教不由長籲短歎。


    天知道皇帝征調上萬勞役,僅用十幾天就修好的這座建築耗資何其之多。


    在比武剛剛盛行的年代,如今的繁瑣規矩和場地需求完全不存在。


    貴族們往往像現代的狐朋狗友走街串巷一樣聚在一起,隨便挑一大片地廣人稀的場地便就地開片。最初的比武也非個人實力的較量,而是貴族各自統帥領民兵,成百上千人用真槍實劍捉對廝殺,將殘酷的戰爭當作娛樂,以淋漓的鮮血作為注腳。不僅無意義地耗費領民的生命,更會極大摧殘被選作“演武場地“的當地居民的正常生產生活,乃至殘害無辜生命。


    這種殘暴的比武習俗持續了超過百年,直到十四世紀,比武大會才慢慢得到規範,不僅劃定了遠離居民區的正規競技場,演武方式也從濫殺無辜的軍團對抗變得多種多樣:一對一空手搏擊、一對一全甲對抗、三對三全甲對抗、團體全甲對抗等等。


    主辦方要為演武冠軍提供豐厚的禮品,包括但不限於男女奴隸、利劍良馬、莊園地產、榮譽頭銜……甚至妓女。


    沒錯,妓女。


    腦子多少沾點大病。


    迴想當時,他和約翰隻是上書簡單概述了此時召開全國比武大會的好處,好大喜功的弗雷德裏克就迫不及待地命人興修競技場,如果不是克裏斯托弗勸阻的及時,隻怕他連征調軍隊修房子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看得出來,野蠻的日耳曼人確實無法拒絕比武大會的珍貴樂子。


    威尼斯的賠款已經在數次無功而返的征戰中消耗殆盡,興修奇觀的資金大部分來自貴族義捐和皇帝本人售賣宮廷禮器所得。


    直到羅貝爾看見義捐的財款,羅貝爾才意識到,他去年在舞會搞得籌款不過小打小鬧。


    這幫人……怎麽這麽富啊?


    幾萬的弗洛林金幣說掏就掏,普通市民人家一年溫飽都用不掉十幾枚弗洛林,大小貴族的斂財本領已經絲毫不亞於墮落的地方教會。


    簡直就是土匪,至少人家土匪冒著生命危險在搶劫——簡直連土匪都不如。


    一想到自己在替這樣的群體服務,一股深深的罪惡感爬上他的脊背,但他的精力很快就被繁忙的政務擠走。


    再苦一苦平民吧,也許再改革幾年,再發展幾年,平民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的苦了呢?


    這樣安慰著自己,羅貝爾走到後門的旋轉樓梯,走上了專屬於皇帝的“vip觀賽席”。


    “哦!!!!”


    還沒爬上觀賽塔,主持人中氣十足的呐喊就差點炸裂了他的耳膜。


    “他難道又要站起來嗎!他還沒有放棄搏鬥!偉大的佛羅倫薩小夥子!他已經被擊倒三次了!難道他還能逆轉嗎?!”


    佛羅倫薩?


    意大利人?


    羅貝爾眼前一亮,快步走上觀賽台。


    “哦?”


    坐在皇帝的位子上拿軍用小彎刀削著水果皮的弗雷德裏克扭過頭來:“年輕人,怎麽這個點才起床,你這個年紀要學會控製欲望——哎切到手了我擦。”


    他一臉痛苦地把嗦巴著左手食指,羅貝爾不爽地瞥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哎,你的位置在那邊。”弗雷德裏克伸出右手,指了指三米外的一個板凳,又指了指羅貝爾正坐著的位置,“這是女士的專座。”


    “你他媽的……算了。”


    羅貝爾低聲罵了一句,老老實實坐到了前頭,自我安慰一下:至少這裏看得更清楚了。


    “他站起來了!偉大的佛羅倫薩人!讓我們為他歡唿!”


    “哇——”


    除了極少數參與了賭博的賭狗,絕多數觀眾都發出驚歎之聲。


    羅貝爾凝視著下方。


    兩名參賽者,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著在冬日裏堪稱自殺的單薄衣衫,各自站在場地中央兩側。


    高大強壯一方的男子,他的後背印花著一麵霍亨索倫家族的黑白格紋章,顯露出其不俗的出身。


    而另一方的瘦弱男人,也就是主持人口中“偉大的佛羅倫薩小夥子”,他的身後印畫著佛羅倫薩的統治家族【美第奇家族】的金底紅珠盾徽,卻又在其下增添另一麵默默無聞的家族紋章,看得出來,前者隻是他狐假虎威的工具,後者才是他真正的家紋。


    現任佛羅倫薩大總督科西莫·德·美第奇,被國家內外冠以“僭主”的稱號。


    北意大利共和國的統治秩序十分有趣。


    它們名義上以全民共和國的名義存在於世,議會囊括下至農民上至貴族的全部階級。但實際上,所有共和國無一例外地由“專業官僚世襲集團”,說人話就是新貴族集團,以血脈的方式傳承權力。


    盡管如此,發達的商業國家,例如威尼斯尊貴共和國,仍舊保存了較強的分權習慣,國家秩序沒有被一族一姓壟斷,而是由諸多商業家族互相競爭。統治集團的激烈內鬥客觀上可以促進底層社會的公平正義——佛羅倫薩共和國原本也是如此。


    直到現任科西莫·德·美第奇上位。


    科西莫·德·美第奇,1389年生人,今年已是五十九歲高齡,統治佛羅倫薩超過二十年。


    他的父親是一名富有的銀行家,而他積極參政,在成為大總督後以法律形式落實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獨裁權力。


    他否認了議會的權力,將忠於自己的外地人安插到國家關鍵崗位,他甚至在許多宴會場合不再稱唿自己為總督,而稱唿自己為“佛羅倫薩大公爵”。


    由於從商業共和國逐漸轉為封建公國,佛羅倫薩近幾年在商業上已經大不如前,完全喪失了作為威尼斯唯一競爭者的核心競爭力。


    一個重要的曆史記載是,流行於德意誌廣大地區的“弗洛林金幣”最早是由佛羅倫薩共和國鑄造來作為與威尼斯“杜卡特體係”分庭抗禮的手段,這也是“弗洛林(佛羅倫)”這個名字的由來。


    由於德意誌領主大規模仿鑄,佛羅倫薩很快失去了對弗洛林的壟斷定義權,外加新的競爭對手熱那亞共和國推出了“熱那維諾”金幣體係,並在伊比利亞半島地區獲得了貴族的認可和風行,佛羅倫薩夾在二者之間,商業貿易急轉直下。


    若非曆代神羅皇帝都看在佛羅倫薩共和國是神羅諸侯一員的份上分外幫扶,隻怕它根本無法維持成型的金幣體係。


    一年前,威尼斯老總督主動以數十萬杜卡特金幣賠償弗雷德裏克,未嚐沒有往德意誌地區摻沙子,擴大杜卡特金幣影響力的意味。


    扯遠了。


    羅貝爾使勁搖了搖頭,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位佛羅倫薩小夥子的下一步動向。


    見那名黑發尖下巴的小夥子撿起地上掉落的木劍,吼叫著衝向對手,他失望地搖搖頭,不忍心繼續看後麵的畫麵。


    隻憑一股莽子氣,可是沒辦法贏得勝利——


    “成功啦!”主持人僅憑嗓子便將自己的吼聲傳至全場,“威廉的下巴受擊暈厥,裁判判斷失去戰鬥能力。我宣布,勝利者為來自佛羅倫薩的帥小夥,貝爾納多·科莫斯·馬基雅維利——”


    羅貝爾:……


    當、當他沒說。


    “好!!!”


    弗雷德裏克激動地拍打桌子。


    “來人!快把那個年輕人請上來,我要招攬他!快!”


    即使身為皇帝,他對人才的熱愛一如往昔。


    近侍在他的緊趕慢催下連忙跑下看台,奔著參賽選手的歇息房間一路狂奔。


    歇息房間內,年輕的貝爾納多一頭摔倒在長椅上。


    他的同伴連忙攙扶住他,拿出提早準備的藥品,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他青一塊紫一塊的身體上,難掩眼中的興奮道:


    “貝爾納多!你成功了!你進入淘汰賽了!”


    “嗯……”


    貝爾納多強撐精神,疲憊地笑道:“你呢,你的比賽怎麽樣了?”


    “我被一個叫高爾文的奧地利將軍淘汰了。”他的同伴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你可真是拚命呐,是因為那幾個家夥又來催債了?”


    貝爾納多眼前一暗:“他們說,如果再不攢夠四百弗洛林,就要低價拍賣掉父親的銀行。”


    “該死的猶太人。”同伴咬牙切齒,“要我看,就該把猶太人殺個幹淨,信仰六芒星的沒一個好東西!”


    “好了。”他攔住打算繼續發表種族歧視言論的同伴,“賺錢的情況如何?”


    “嘿嘿嘿。”同伴轉怒為喜,拿出藏在身後的大錢袋,拉開袋口,露出無數金燦燦的錢幣,“大賺了一筆呀!開盤老板都誇你是奇跡小子呢,咱們的本金翻了三番了!”


    “三番……一百二十弗洛林。我的下一輪對手是誰?”


    “是一個迪特馬爾申的年輕人,好像叫什麽格裏芬·史坦納,和你一樣是個平民呢。”


    “迪特馬爾申?那個農民自治領嗎?”貝爾納多驚訝道。


    迪特馬爾申,神聖羅馬帝國最抽象的諸侯國之一。


    十一世紀,德意誌殖民者抵達迪特馬爾申,占領了撒克遜人遷徙離開所空出的土地。


    由於地處偏僻的西北邊疆,且臨近不萊梅大主教區,天主教會在當地影響頗深。貴族的觸角最遠隻能觸及漢堡領,每次試圖涉及西部都會被“武裝傳教團”打得抱頭鼠竄,迪特馬爾申在夾縫間生存,竟然莫名其妙存續了農民自治的秩序。


    他們甚至保留了日耳曼蠻族古老的“民眾大會”製度,其獨特的“無政府生產合作社式”生活持續了超過三百年,成為農奴遍地的德意誌唯一的淨土。


    就在前年,迪特馬爾申民眾大會頒布了“迪特馬爾申土地法( dithmarscherndrecht)”,立法確立反封建、反貴族、反商業的國家理念,並成立了僅有農民代表參與的“48人議會團”,正式成立了屬於自己的政府。


    對於當地人如此目無王法的行為,英明睿智的弗雷德裏克陛下做出的決定理所當然是——不管。


    沒辦法,迪特馬爾申實在離維也納太遙遠,從維也納趕到那兒的功夫,都夠趕到君士坦丁堡了,他們愛自治就自治吧。


    貝爾納多懶得思考為什麽一個農民共和國會派人參加皇帝的比武大會。


    “再賭一次,這次還是賭我贏。”他自信地道,“相信我,我連霍亨索倫家的小少爺都打敗了,沒道理打不過一個窮酸鄉下人。”


    “咚咚咚。”


    休息室的木門被人敲響。


    同伴拉開門,一名姿態高傲的侍衛立即踏步入內,從懷裏取出一封香噴噴的金色信函。


    “尊敬的貝爾納多·科莫斯·馬基雅維利先生,皇帝陛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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