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地領主,私自更改稅率,私自處決幾個不聽話的農奴,乃至私自貪汙扣押一部分國稅——都不嚴重。


    有法庭,有律師,有道德,有倫理,但是沒有強製約束力,遵守與否全憑自覺,這就是中世紀的法律。


    這種事情,雷納德清楚,羅貝爾清楚,約翰更清楚。


    雷納德所慌亂的,隻不過是自己多年來營造的溫良形象在這麽多人麵前破滅。


    約翰所要的,也僅僅是對方露出破綻,將談判主動權拱手相讓而已。


    他又不是正義使者,沒理由替三家窮酸的孤兒寡母追究到底。


    雖然主教一直投來“怎麽不繼續質問了”的疑問眼神,但約翰還是替雷納德圓了個場。


    “不過——”他拉長語調,“也不排除有心之人誣陷男爵閣下,畢竟布爾諾誰不了解男爵仁善之名呢?”


    “哈哈,確、確實啊。”


    雷納德擦幹冷汗,磕磕巴巴尬笑道。


    他明顯感覺妹夫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了,好像在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大舅哥”。


    況且,約翰的挑撥離間也不是完全沒有效果。


    兩名摩拉維亞有名有姓的大商人在羅貝爾眼底下悄悄換了座位,遠離原本靠近雷納德的座位。


    商人重利,但更重契約與信譽。雷納德先是違反了白紙黑字的封建稅約,又違反了約定俗成的莊園法,在商人眼裏就像行走的狗屎一樣臭不可聞。


    悄然瓦解了雷納德部分擁躉後,約翰埋頭啃著蘋果幹。


    因為一直在低頭狂吃,卡爾男爵麵前的意大利麵盤子已經被舔得幹幹淨淨。


    羅貝爾善解人意地示意侍從再添一碗,不出意料的收獲了卡爾感激的眼神。


    他終於又有理由不發一語了。


    波莎夫人雖然莽撞,但她不是弱智。


    如此氣氛,小貴族不敢發一語,隻能靠他們這些本地的頂梁柱來吱聲。


    於是她開口對羅貝爾道:“主教大人,不知道皇帝打算就此事給我等多少補償?”


    “法令已經寫明,每名獲得自由的農奴,莊園主將獲得三枚馬克銀幣的補償。”羅貝爾左手比出三根手指,“不知夫人可滿意?”


    “不滿意。”


    “滿意就好……嗯?”


    羅貝爾的話被噎了迴去。


    波莎夫人冷笑道:“大人,就算明搶也沒有這樣過分的。我承認,三馬克確實比一個農奴一年的產出要高,但賬可不是這麽算的吧。”


    “按照契約,這些農奴應當世代侍奉波莎家族,陛下難道真以為三馬克可以彌補這份損失麽。”


    其實三馬克我都嫌給多了。


    羅貝爾默默想到。


    經曆幾場戰事,加上供養摩拉維亞大省八萬張嘴,奧地利的國庫基本燒了個一幹二淨。


    羅貝爾原本和弗雷德裏克通過信件商量,打算找猶太商人和威尼斯商人貸筆款子來實現贖買農奴,沒想到這樣還不能讓摩拉維亞的貴族滿意。


    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鬧太僵,羅貝爾恨不得讓朱利奧衝進城把這幫不識大體的家夥統統屠了。


    不就是搶你們點農奴嗎?搞得好像要讓你們傾家蕩產似的。


    “那要不這樣。”羅貝爾輕緩而有節奏地敲打桌麵,“不要求你們解散莊園,而是對農奴從奴役改為雇傭怎麽樣?就像碼頭船家雇傭卸貨工那樣,你們花錢來雇傭農民種地。”


    話音剛落,列坐左右的商人出身的貴人紛紛認可地點了點頭。


    是啊,雇傭要比野蠻的奴隸製文明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然而他自退一步的建議也被波莎夫人迴絕。


    對方似乎是鐵了心不願意妥協半步,見羅貝爾主動退讓,還以為他好欺負,於是更加得寸進尺。


    晚宴在這種尷尬僵持的氛圍中不歡而散。


    望著大小貴族魚貫而出的離開背影,羅貝爾萬分遺憾。


    “太難了。”


    “改革本就困難。”約翰毫無頹喪之色,“想讓一群生活在舒適區的老爺小姐主動讓渡權力,必須讓他們見識到暴力的恐怖。”


    羅貝爾搖頭否決:“不行,不能派兵強迫貴族接受法令,這是暴政行為,會極大損害陛下在帝國的名望。”


    縱觀臭名遠揚的帝國皇帝,下場都比被兒子推翻的亨利四世好不了多少。神聖羅馬帝國剛經曆一段空位期,弗雷德裏克登基不久,各地諸侯還在考量這位壯年的皇帝,實在不是貿然動手的好時機。


    “不不不,高雅的貴族可不該參與暴力。”約翰故作神秘地搖了搖頭,“這種事情交給那些了無牽掛的泥腿子幹就好。”


    “具體事宜還要拜托您了,我的總主教大人。”


    基諾申科夫頹喪地坐在籬笆圍牆邊,麵對著偌大的菜園,內心一片悲涼。


    他原本並非摩拉維亞的本地居民,而是布拉格周邊的一戶小農民。


    他的父親是名作戰英勇的士兵,受到他身為騎士的外祖父的賞識,將女兒破格下嫁給他,二人婚後幸福美滿,生下了基諾申科夫。


    得益於此,他自幼就和身邊大部分貧窮的農奴家庭出身的朋友不同,他是擁有私人土地的自耕農。


    而這一切都被半年前的戰亂打破,萬惡的胡斯匪幫劫掠了他的自耕地,他的父親和外祖父在反抗中被殺死,他拚命救出戰鬥,卻依然沒能救活身受重傷的母親。


    天主教會還在的時候,日子雖然苦,但還過得去。現在換成了胡斯徒這幫子土匪,卻害得他家破人亡。


    該死的揚·胡斯,該死的胡斯派!


    基諾申科夫恨透了胡斯分子。


    但再怎麽憎恨,也改變不了他已然失去一切的事實。


    孤身一人、身無分文的基諾申科夫就這樣流落他鄉,最後,為了有口飯吃,在斯卡利察村的領主莊園謀了一份農奴的“差事”。


    農奴的生活與以往自由自在的自耕農生活天壤之別。


    每天,除了辛勤地在團體農莊勞作之餘,上麵來的少爺與小姐會對他們毫不客氣地吆來喝去。


    以前,基諾申科夫除了尊重村裏的神甫與村長老之外,和任何人都可以平等相交。可到了如今,每個人都對打上了農奴烙印的他低看一眼。


    以前的日子不是這樣的。


    在工作時間開小差的基諾申科夫流下怨憤委屈的淚水。


    “喂,那邊的小子!”


    負責監視大家幹活的伍長吆喝道:“還沒到下工時間呢,趕緊起來幹活!”


    喊罷,他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搖著腦袋:“真的是,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成樣子了,你們不努力幹活,就別想吃飽飯了!”


    雖然老伍長也是農奴,但手握主人賜予的小小權柄,伍長就仿佛得到什麽上帝的禦令般來勁。


    他比主人更積極地鞭打不安分的奴隸,


    平心而論,農奴的日子悲慘至極,但挨一挨,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農莊大部分人都非新來者,很多人的父母就是農奴,後代理所當然也被傳承了父母的奴性。對於苦難笑顏相待,甚至麻木到了甘之如飴,讚揚苦難的地步。


    人人都把受苦受累當作理所當然的「生活」,可隻有基諾申科夫知道,真正的生活絕對不是這樣。


    這種壓抑的環境幾乎令他窒息。


    青蛙可以忍受在井底看不到太陽的日子,但蒼鷹不行,隻因蒼鷹曾經翱翔於天際。


    聽到老伍長的吆喝,基諾申科夫默默迴到了工位,機械式地一下一下扒拉著耕地。


    正當他內心的風暴難以平息之際,他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孩子在一名隨從地陪同下從農莊的後門歡唿著跑了出去。


    那是莊園領主斯卡利察男爵的外甥,蘇多梅日采男爵之子,年僅七歲的小卡特。


    一個膽大包天的瘋狂想法在心中成型。


    趁著老伍長靠坐在籬笆牆上打盹之際,他找了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翻出矮小的籬笆。


    他手裏握著一柄短小的匕首——這是他從故鄉布拉格帶來的唯一財產。


    沿著湍急的小河,基諾申科夫發現了自己的目標。


    陪同而來的隨從侍女靠在一棵樹旁邊,笑意盈目地望著河裏的遊泳少年。


    男爵的孩子腰上緊綁著一條繩索,緊緊希在岸邊的一根木樁上,在湍急的河流中快樂地尖叫。


    “安娜姐姐,好刺激啊!你也下來玩!”


    “不用啦,姐姐在岸上看著你就好。”


    幸福的繪卷沒有持續太久。


    當基諾申科夫悄然摸到安娜身後,突然捂住她的嘴巴,用匕首深深紮進她的後心之時,後者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掙紮幾下便沒了生機。


    高大的黑影蒞臨河岸,站在木樁旁。


    男孩發現了他,笑著揮了揮手:“大哥哥,要一起玩嗎?”


    男人也笑著揮了揮手,旋即割斷了繩索。


    男孩快樂地尖叫著——至少基諾申科夫這樣感覺——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內。


    在了結這一切後,他把匕首和安娜的屍體一切拋進河流,仿佛拋棄一段無法再會的往事。


    迴到農莊後,老伍長依舊打著盹,周圍也無人注意到自己短暫的失蹤。


    基諾申科夫默默迴到工位,繼續扒拉著土地。


    “唿……”


    扒拉著,扒拉著,他舒爽地出了一口氣。


    現在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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