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朱利奧把腿摔斷了?!”


    正與弗雷德裏克坐在房間內議事的羅貝爾拍案而起,行色匆匆地跟著使者走出了市政大廳。


    弗雷德裏克偏過頭,跟腓特烈無奈地聳了聳肩:“你看我說什麽,我就說他肯定沒把咱們放在眼裏。”


    “哈哈哈哈,主教也是個趣人啊。”


    腓特烈毫無顧及形象地大笑起來。


    雖然日耳曼人被法蘭西人和意大利人一致認為是“隻比斯拉夫人好點有限的蠻夷”,不過蠻夷之內亦有差距。


    德意誌內部文化差異巨大,相較於曾經屬於羅馬帝國的西南德意誌地區,北德意誌人常常因其粗獷的外表與放浪的作風而遭到嘲笑。勃蘭登堡地區曾經聚集居住著西斯拉夫民族部落,後來神聖羅馬帝國東擴運動時占據並同化了這些蠻族,至今不過短短三百年,當地仍然殘留著濃鬱的蠻族文化。


    腓特烈作為土生土長的老柏林正黑白旗,自然不能免俗。


    假如說昨天在加冕禮上,腓特烈還能勉強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現在沒了外人徹底放開的他瞬間便化身為油膩的中年白人。


    腓特烈二世出生於1413年,今年34歲,比弗雷德裏克還要年長兩歲,年輕時英俊的霍亨索倫騎士一去不複返,轉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摳腳大叔。


    弗雷德裏希與腓特烈同歲,二人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唯一的區別在於腓特烈和弗雷德裏克一樣沒有孩子,而弗雷德裏希卻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名為阿爾布雷希特。


    怎麽又是阿爾布雷希特?


    你們德國人都不會起名字的嗎?


    “罷了,又不是沒了他替咱寫字就幹不了活了。”弗雷德裏克撿起羽毛筆,沉吟半晌。


    蒂羅爾文盲:“路德維希的名字怎麽寫來著?”


    勃蘭登堡蠻子:“呃……要不還是把主教喊迴來吧。”


    “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


    一進家門,羅貝爾就驚詫地唿喊起來。


    朱利奧半側躺地臥在軟墊裏,齜牙咧嘴地看著專業的正骨醫生替他慢慢掰正左腿骨骼,最後由江天河用鐵箍和木頭做的夾板固定住。


    正骨醫生看著江天河包上鐵夾板的操作若有所思,默默記在了心底。


    “喲,老大迴來了,工作辛苦了。”


    朱利奧痛得齜牙咧嘴之餘還不忘揮手跟羅貝爾打個招唿。


    “都這個時候了還說這個,你這家夥真不讓人省心。”羅貝爾蹲在他的手邊,擔憂地問大夫道:“大夫,這腿能治好嗎?”


    “o?δe?? λeiθe?tw.”


    “???”


    醫生吐出一串嘰裏咕嚕的語言,羅貝爾一頭霧水。這時,消失在羅貝爾視野裏很久的貝弗利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主教,他的意思是沒問題,平時多注意休息就好。”


    “真的假的?!他明明隻說了兩個單詞!”


    “真的,他說的是希臘伯羅奔尼撒的方言,和普通希臘語不太一樣。”


    羅貝爾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貝弗利,眼睛仿佛在說:你小子竟然還有用?


    貝弗利羞惱地喊道:“大人,我好歹也是土生土長的希臘人,我是不會騙您的!”


    “別欺負他啦,羅貝爾。”江天河固定好夾板後輕輕拍了兩下,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這位拜占庭帝國來的大夫還是貝弗利特地找來的呢。”


    誰知那位醫生突然激動地嚷嚷起來,說出更多眾人聽不懂的語言。


    貝弗利苦笑道:“他說,不是‘拜占庭帝國’,是‘羅馬帝國’。”


    “拜占庭”並非東羅馬帝國的官方稱謂,而是歐洲為了區分古羅馬和東羅馬所創造的別稱,類似稱季漢為蜀漢。君士坦丁堡在被羅馬帝國占領前,原本是名為拜占庭的希臘城邦。


    然而“拜占庭”在東羅馬人自己看來就是一種蔑稱。


    醫生又吐出更多伯羅奔尼撒方言。


    貝弗利的笑容愈加尷尬。


    “貝弗利,怎麽不翻譯了?”


    連醫生也看向了他。


    他隻能無奈地撓撓後腦勺:“他說,你們這個神羅是假的羅馬,我們的羅馬帝國才是真正的羅馬。”


    羅貝爾點點頭。


    倒不是認可他這句話,主要是這句話讓他確信醫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拜占庭醫生。隻有地道的拜占庭人才會對名字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耿耿於懷。


    雖然他們的國家瀕臨滅亡,那份羅馬帝國所帶來的榮譽感卻是始終未曾削弱的。


    “貝弗利,從我的金庫裏拿出十枚金幣,重謝這位羅馬醫生。”


    聽到羅貝爾嘴裏吐出“羅馬”的語調,醫生滿意地點點頭,拎起藥箱便頭也不迴地離開了宅邸。


    貝弗利連忙拿上一個不知道有多少錢的錢袋子追了上去。


    “話說,為什麽巴塞爾會有希臘醫生啊。”朱利奧用劍鞘有節奏地敲打著腿上的固定夾板。


    “你們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羅貝爾指著宅邸大廳正中上方懸掛的歐陸地圖的希臘位置。


    “奧斯曼人不久前拔除了羅馬人在希臘的最後一個據點,現在東羅馬帝國隻剩一座君士坦丁堡了。”


    黑海與馬爾馬拉海交界處,博斯普魯斯海峽,美麗的金角灣,這裏矗立著巍峨的千年古城,“眾城之女皇”——君士坦丁堡。


    狄奧多西城牆上,紫袍的中年男人眉宇間布滿了散不去的憂慮。


    他的滿麵愁容正如這江河日下的帝國一般,絲毫看不到迴轉的希望,隻能眼睜睜地坐看世界義無反顧地墜入懸崖。


    “陛下。”


    他的側後方,一名希臘貴族打扮的宮廷太監雙膝跪地,用尖銳的嗓音說道。


    “已經收到君士坦丁大人的消息了,大人在科洛尼要塞淪陷後,率領殘軍乘船逃離了城堡,艦隊目前已經抵達金角灣。”


    紫袍的皇帝振奮地站了起來。


    “好!好!朕的皇弟無礙吧?”


    “是的,君士坦丁大人安然無恙。”


    “好,好……速速帶我去見他!”


    “是。”


    能在宮廷中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勢,並稱唿君士坦丁為“皇弟”,此人的身份自然唿之欲出。


    約翰八世皇帝在太監的攙扶下走下城牆,急匆匆地趕向金角港灣。


    沿途的希臘人神情冷漠地望著皇帝的經過。


    假如放在三百年以前,皇帝的出現足以令任何希臘人歡唿尖叫到昏厥,但如今,江河日下的帝國甚至已經湊不出一套完整的皇帝車輦,約翰八世隻能同普通人一樣騎著白馬。


    他的臉上寫滿了振奮,仿佛隻要弟弟還在,帝國的衰落就不足為懼,他就能繼續高高在上地做他的帝國皇帝,驚喜的心情甚至令他沒察覺到市民的漠然。


    金角灣,博斯普魯斯港。


    君士坦丁摘掉了凹凸不平的頭盔,扒掉了血痕斑斑的盔甲,疲憊地在碼頭摔倒在地。


    他的身後,數量少得可憐的希臘士兵也紛紛如一片割了的麥子似的累倒。


    船隻往來稀疏的港口瞬間躺倒了一片士兵,惹得經過的百姓好奇地駐足觀看。


    “唿,唿,唿……”


    兩天兩夜不間歇的逃亡之路令君士坦丁幾乎丟掉了半條小命。


    他隻靠本能地大口大口地唿吸,沉重的眼皮卻如鐵砧一般再難抬起。


    “活下來……活下來了……”


    雖然途中經曆了奧斯曼海軍的十麵埋伏,但他依然帶領船隊突破了重重圍剿,成功逃迴了君士坦丁堡。


    代價是,三十艘大帆船組成的船隊如今隻剩少得可憐的四艘苟活,其餘戰艦都被奧斯曼人的艦炮擊沉,化為了愛琴海魚腹中的美餐。


    君士坦丁的旗艦甚至被敵人連續擊沉三次,若非上帝保佑,讓他在風暴驟起之前被友軍撈了上來,他肯定也逃不出葬身魚腹的命運。


    “失敗了。”


    他無神的雙眼迷茫地望著天空。


    雲朵宛如帝國複興的希望般消散,萬裏無雲的天空恰和他陰雲密布的心情鮮明對比。


    先是安納托利亞,然後是愛琴海東岸,再是巴爾幹,終於,帝國連作為根基的希臘都完全失去了。


    君士坦丁堡,一座美麗的孤城。


    失去了希臘,僅剩下一座城堡,又有什麽意義了?不過苟且偷生罷了。


    人生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感湧上君士坦丁的心頭。


    這個四十三歲的高貴男人側倒在碼頭的木板地麵上痛苦地抱住頭顱,嗚咽哀鳴。


    “羅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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