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夜晚是不平靜的。


    璀璨的火炬,耀眼的光華。在沒有電的時代,人們以火替代太陽,在無盡的黑夜中開辟出一條自由的道路。


    夜晚的維也納無人入眠。


    一天的操勞後,城裏的小市民,城外的農家夫婦,光鮮亮麗的貴族商人,風塵仆仆的修道徒,慕名而來的遠遊客,興奮好奇的探險家,充滿希望的藝術生,無數的人生,無數的,齊聚一堂。


    白日的維也納沒有休息。


    人們行色匆匆地耗竭白日的歲月,為一口明日的飯菜,為在社會保有尺寸之地精疲力竭。夜晚的維也納是他們唯一自由的時間。


    這一刻,他們不需要為全家的生計操勞,不需要遵從國家教會的規章,這一刻的一切都隻有一個目的,一個純粹的目的——享受快樂。


    “為美好歲月幹杯!”


    “幹杯!”


    “哈哈哈,你好,維也納,晚上好!幹杯!”


    觥籌交錯,啤酒四濺,煤礦工人和麥田農場主毫無隔閡地碰撞木酒杯,指著對方臉上的皺紋放縱大笑。


    不遠處,貴族家的男孩和商人家的女孩手牽手,他們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在感情上卻已如成年人般成熟,互相關心,互相扶持。


    如無意外,這又將是一對打破門第之見的新時代伴侶。十五世紀的歐洲,“資本主義”還沒有作為一種理論被提出,但商人階級顯然已經憑借財富成功躋身上流之列,他們和先進、開明或沒落的貴族家庭聯姻,以平民之身榮膺貴族行列,給無數貧苦大眾以翻身的希望。


    自由資本主義經濟學家哈耶克說,金錢是人類發明的最偉大的通向自由的工具,因金錢並不對下層人民禁止開放,而權力則不是這樣。


    他之所以如此斷言,是因為他所闡述的正是一代代歐洲貴族與商人的真實寫照。


    “人人生而平等”是基督教白紙黑字地寫在《聖經》中的基本思想,這是耶穌作為一個異族鞋匠之子嚐試改變階級分明的奴隸社會,以上帝之名發出的呐喊。


    他的事業成功了,代表奴隸社會的羅馬帝國最終在外族雇傭兵和基督教內外合擊下崩潰,高盧人、斯拉夫人、日耳曼人和它的眾多分支最終都接受了基督教洗禮,紛紛廢除了奴隸製。


    基督教會所建立的新秩序並沒有消滅世界的不平等,恰恰相反,奪取了全歐秩序而權勢滔天的基督教親手製造了不平等。曾為底層群眾呐喊的教會腐朽比任何悲觀主義所想象的更加迅速,隻用了不到一百年,教會就從反奴主義先鋒隊無縫銜接至了封建秩序扞衛者。


    耶穌和十二門徒都已迴歸大地,再也無人能拉住教會失控的馬車,它裹挾著世人向天堂或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誰也不知道這場仿佛沒有盡頭的苦旅當初是為何而開始,人們隻知道:受苦贖罪,就能抵達天堂。


    他們相信天堂是存在的,上帝終有一日會重臨人間,但在現世與天堂之間隔著一片海,一片由苦難澆灌的血汙海,人們泅得這血海才能登抵彼岸。


    於是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把人間變為煉獄一片。


    礦工、紡織工、皮革匠、農場主、士兵……他們圍著大篝火勾住彼此的肩膀,大聲放縱地歌唱被修改過的、節奏輕快的天主教聖歌。


    這是羅貝爾從未聽過的旋律,事實上,這比唱詩班所吟唱的那種慵懶更具力量與希望。


    仿佛是為了發泄繁忙終日的苦悶,市民們盡情享受著這不眠之夜。


    他們買不起貴族才能用的樂器,於是把板凳拆掉了做成鼓,把木棍挖空了做成笛。手工打造的樂器連音調都不準,不妨礙人們享受節日的快樂。


    “這裏的夜晚……比安科納熱鬧好多。”


    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男孩撞到羅貝爾的身上,輕聲說了句“抱歉”後匆匆跑開。


    “等一下。”


    羅貝爾叫住了他,從懷裏取出另一個小布袋。


    “你拿錯了,那個袋子裏是我買的種子,這才是錢袋。”


    他抬手把錢袋丟了過去:“這裏有二百德涅爾,去吧,享受屬於你們的夜晚。”


    男孩慌忙地把錢袋撿起,轉身衝進人群。


    過了一小會兒,他鬼頭鬼腦地出現在人群夾縫裏,把已經空了的錢袋和種子袋丟迴給羅貝爾,逗得後者仰頭大笑。


    今晚,羅貝爾依然沒有穿修士的袍服,而是換了身意大利貴族常穿的緊身上衣與散口長褲。這身衣服比臃腫的教袍更加便於運動,他最近減少了穿教袍的次數,反而對世俗的衣物情有獨鍾。


    “真是的,說得好像不是你的夜生活一樣。”


    江天河的抱怨從他身後響起。


    羅貝爾轉過身,對上她氣鼓鼓的鵝蛋臉,擺出無奈的神情:“我是修道士,當然沒有這些世俗的欲望。”


    “你倒是慷慨了,那是咱們今晚要花的錢,現在怎麽辦?”


    江天河不滿地抱住胸口,今年十六歲的她也逐漸發育出了成年女性的身形,胸口被胳膊一擠更加凸顯身材。


    “銅臭乃身外之物。”羅貝爾微笑道,“何況那些並不是我們的錢,而是他人的饋贈,得之不妨,失之無傷。”


    他反手從懷裏又掏出一個錢袋:“這裏還有一百五十德涅爾,應該足夠你吃喝玩樂了,嗯?”


    江天河忽然將食指肚擋在他的嘴前,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裏閃閃發光,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我們’的吃喝玩樂。”


    她拽住羅貝爾的手腕,二人奔向燈火通明的夜市。


    路邊木杆上綁住的燭台隨著晚風吹拂輕輕搖晃,好像一個個發光的仙境小精靈。


    人群熙攘而過,許多年輕男女言笑晏晏,羅貝爾與江天河從人群中穿行而過,並不顯得突兀。


    “等一下……你要去哪兒……”


    “有什麽關係?反正都是玩,到哪裏不都一樣嗎?”


    “這樣根本沒意義……”


    江天河突然頓住腳步,羅貝爾一個刹車不及時,險些撞上她的後背。


    “根本無所謂啊。”


    她迴頭疑惑地道:“要那麽多意義幹什麽,開心不就好了?”


    “快樂是錯誤的。”羅貝爾搖頭,“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人人生而有罪,快樂是一種多餘的情緒,會加重贖罪的負擔。”


    “什麽啊,不會又是聖經裏寫的歪道理吧?”江天河撇嘴道,“小姐我這輩子一不偷二不搶,哪有什麽罪過,享受還犯罪了?你看大家明明就很開心嘛!”


    聞言,羅貝爾環顧身邊,一張張歡快自在的麵孔映入眼簾,一種他在教堂從來不曾感受過的情緒彌漫在空氣中,令他顯得那樣無所適從。


    “真的……”


    他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但是為什麽?現世的享樂要比天國更加誘人麽?這怎麽可能?”


    “哎呀,別問那麽多為什麽啦。你看!那邊有個賣烤羊腿的獵人大叔,快點快點,我還沒吃過烤羊肉呢!”


    “大叔,我要一塊大腿肉!”


    “哎,女娃娃,接好嘞,熱騰騰的烤羊肉~”


    朱利奧和雅各布並排走在熱鬧擁擠的夜市上。


    朱利奧的懷裏抱著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零食甜點,他的身邊跟著一個矮了他兩頭的農家女孩,時不時從他懷裏的食物堆裏拿出兩塊放進嘴巴裏。


    “嗯~真好吃~”


    “嗚嗚嗚,我的工資┭┮﹏┭┮……”


    而朱利奧甚至沒法子分出手去感受幹癟的錢包。


    雅各布穿著一身不帶鎧甲的灰色戎裝,兩隻手揣在兜裏笑得前仰後合。


    “哎呀,妹妹,不要這麽欺負朱利奧閣下,人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呀。”


    農家女孩笑著環住姐姐的胳膊:“有什麽關係,都是他自願給我買的,你說是不是呀,大塊頭?”


    “唔,嗚嗚,唔嗯!”


    事到如今,朱利奧也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咬著牙點點頭。


    他媽的,這和騎士小說裏的愛情不一樣啊!沒人告訴他和女孩子談戀愛要傾家蕩產啊?


    “哦,到了。”


    在走到夜市的南邊時,女孩突然搶過朱利奧懷裏的食物小跑著進入小巷。


    朱利奧趁機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錢包,小醜般哽咽難言的模樣令雅各布心中暗爽不已。眾所周知,看好兄弟吃血虧可比逛夜市好玩多了。


    女孩抱著零食跑進巷子,敲響了巷內最裏邊的一間房門。


    房間內傳出小男孩怯生生的聲音:“誰?”


    “是我,艾麗莎姐姐,快開門,我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房門應聲打開,艾麗莎笑著把美食抱進屋子,惹得屋內十幾個男孩女孩尖叫不已。


    “謝謝姐姐!”


    “艾麗莎姐姐最好了!”


    “謝謝艾麗莎姐姐,哇,好多好吃的呀!”


    艾麗莎揉了揉抱住她大腿的女孩的腦門,笑著說道:“這些不是姐姐買的喲,是一個意大利來的大哥哥給大家買的。”


    “意大利大哥哥!”


    “大哥哥是姐姐的丈夫嗎?”


    “唔,是不是呢?”


    她突然提高了語調,孩子們紛紛期待地看向她。隻見艾麗莎雙指並攏按在嘴唇上宛然一笑:“不是!”


    “不過,他是個很有意思的笨蛋,還把自己和神話裏的騎士羅蘭相提並論,好不知羞。”


    “大哥哥給我們買吃的,一定比那個羅蘭厲害多了!”


    “嗯。”艾麗莎微微一笑,“我替他謝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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