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尋雪並不知道自己在這待了多久。冷宮周圍鬱鬱蔥蔥,高大的樹木落下的影子影影綽綽,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


    她並不是會被過去陰影困擾的人,隻是八月十六對她而言,是一個過於特殊的日子,她現在還沒有力氣掙脫它。


    “總有一天,十六會變成平常日子。”秦尋雪將酒杯放在圓桌上,輕嗤一聲,似是無所謂的態度。


    冷宮外傳來輕輕敲門的聲音,靜默半晌,雀枝有些猶豫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過來:“娘娘,已經是晌午了。您今日依舊不用午膳嗎?”


    往年,太後雖強撐著在十六這一日上朝處理政務,但心情確實不怎麽美妙,往往不會用午膳。


    但八月十六這一天,太後一天都不會用膳,雀枝每次都會問,也會備著膳食,太後卻一次都未曾聽勸。


    太後倚著桌子,視線從桌上的玉杯和酒壺上掃過,嘴裏的“無需”二字在舌尖打了一個轉,卻臨時改了主意:“端進來吧。”


    雀枝一怔,喜上眉梢,她朝後頭端著菜品的侍從道:“聽見了?還不端進去?”


    魚貫而入的侍從往桌上擺了不少菜品,雀枝看見太後提著酒壺,望向她的眼神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是你準備的?”


    “澤年殿下提議,奴婢可以為您擺上一壺酒。”雀枝並未隱瞞,如實向太後稟報了一切。


    太後還在晃著那一壺酒,眼神中突然染上幾分笑意:“是個識趣的。但備上竹葉青是你的主意吧,大周的八皇子怎能知曉竹葉青。”隻有少數人知道,太後不愛酒但最是喜歡宮廷特供的竹葉青,雀枝是其中之一。


    雀枝垂著眼,語氣平靜卻又不解:“奴婢不敢居功,是澤年殿下說竹葉青不錯,問奴婢能否為您準備一壺竹葉青。奴婢也不知道澤年殿下如何得知,也不知為何如此巧合。”


    太後搖晃著的手一頓,隨後搖搖頭輕笑一聲,太過巧合了,但今日她確實疲憊,本就無心責罰,實在不願去深究一些事情。


    “用膳吧。”


    待到太後發令,侍從魚貫而出,雀枝欲去關門,太後卻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出聲攔住了她:“雀枝,去未寧殿看看八皇子是否用了午膳,若是還未用午膳,問他願不願來此用膳,不必強求。”


    雀枝此時確實被驚到了,就算是昔日的玄德帝也未曾在八月十六得見太後,小皇帝雖在平日裏會到慈寧宮用膳,也從未在這個日子同太後一同用膳。


    雀枝欲言又止,但最後她隻是福了福身子,掩住了眼中的震驚,說:“諾,奴婢這就派人去請……奴婢親自去請澤年殿下。”


    未寧殿中的周澤年還未曾用午膳,上午看書時得了趣入了迷,到午膳時還未完全看完書,不想被打擾,故而告知福德晚些用膳。恰好雀枝來尋他,問他是否願意去陪太後娘娘用膳。周澤年放下手中的書,麵露驚訝之色,語氣還是溫和的:“雀枝姑姑確定,娘娘要澤年前去用膳?”


    雀枝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求:“澤年殿下,娘娘今早隻喝了兩口白粥,便去了冷宮中,好容易才願意用午膳,您看……”


    周澤年沉思了一瞬,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澤年自然是願意的,這要天大的福分才能與太後娘娘一同用午膳。姑姑稍候片刻,澤年去換身衣裳便同姑姑前去覲見娘娘。”


    一刻鍾後,冷宮。


    太後這日向來不喜有人候在身邊,故而雀枝走後滿院寂靜。說是冷宮但雀枝為了娘娘待著安心,幾經修整,如今的冷宮看起來充滿生機,不少樹木遮天蔽日,留下一院清涼。


    今日,周澤年換了一身白色的長袍,上繡墨竹,頭上用玉冠將長發束起,身體修長,看起來風流文雅,一派風雅學子模樣,不愧那張頗為英俊溫和的臉。


    周澤年朝太後行禮:“澤年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千歲。”


    秦尋雪點了點頭,今日的她比往日看起來更疲憊也更脆弱些,她並未起身,手微微一擺,麵上帶著幾分溫和的笑意,聲音也頗為溫柔平靜:“八皇子請坐。”此時的秦尋雪,看起來像昔年還未成為太子妃的自己,不怎麽像兇名在外的太後。


    周澤年道了一聲“諾”便坐在了太後對麵,剩下的三個座位他選了離太後最遠的那個,恪守了臣子的禮節,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太後盯著手中玉質的酒杯,並不看他,聲音有些懶散,卻頗為直接:“雀枝這丫頭同哀家說,是八皇子想為哀家備下一壺酒,還向她提議了竹葉青?正巧,哀家最喜歡的酒便是竹葉青。”


    周澤年聽出了太後口中直白的試探,心中暗道果然是鴻門宴,今日與太後的交鋒也不知要持續多久。


    但他隻是笑了笑,絲毫未曾顯露心跡,望向裝著竹葉青的酒壺的眼神很是溫柔,帶著幾分追憶:“不瞞娘娘,澤年幼時由母妃撫養長大。母妃沒什麽別的愛好,偏偏最是喜歡喝酒,皇後娘娘怎麽責罰母妃,母妃都不願意改。麵上認錯,晚上偷偷摸摸對月飲酒。母妃喜歡烈酒,最喜歡的酒確實來自大齊的竹葉青,什麽賞賜也不要也要一壺竹葉青。


    “澤年隻是想起母妃說過,竹葉青是大齊的名酒,並非烈酒,便這麽向雀枝姑姑提議了。娘娘既是喜歡竹葉青,那便是雀枝姑姑在澤年提議時便打算備下竹葉青,不算是澤年的想法。”


    周澤年的母妃是大周皇帝一夜風流寵信的宮女,容貌豔麗奪目,當年寵冠六宮,但性子溫吞平和,從不樹敵。就是這樣的女子,卻很是喜歡烈酒。


    “哦?八皇子的母妃竟喜歡酒?”太後來了興致,“喜歡酒的後妃,還真是少見。八皇子的母妃,真是與眾不同得很,這性子哀家頗為喜歡。”


    周澤年很喜歡別人誇讚自己的母妃,他眉眼彎彎,看起來是真情實意地高興:“母妃若是知道自己被這樣誇讚也會很高興。”


    太後心念一動,試探著開口:“八皇子看起來很是信賴自己的母妃。”


    周澤年假裝沒有察覺到太後的試探,眉眼依舊溫柔:“母妃對澤年有生養養育之恩,澤年自然是信賴母妃的。母妃雖然曾是大周皇宮中的宮女,但她同其他嬪妃一樣知書達理,對澤年教養嚴格。”


    大齊太後出身不顯不是什麽秘密,母親是因家族獲罪的妓子,後被皇帝賞賜給丞相為侍妾。同樣出身不顯的大周質子主動提起自己的生母,是在同太後示好。但周澤年不曾認為出身不顯是什麽汙點,但從他得知的消息來看,太後怕是比較介意自己的出身。


    太後笑了笑並未對周澤年的主動示好表示什麽,隻是道:“八皇子不必擔憂哀家多想些什麽,哀家覺得竹葉青甚好,也頗為欣賞八皇子。”


    “澤年惶恐,能得娘娘信任,是澤年三生有幸。”周澤年迴歸滿口奉承的模樣,太後平日裏聽了不少這樣的話,此時卻並未產生什麽厭煩的情緒,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她抬眼,望著大周質子頭上白色的玉冠,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問道:“八皇子可是來大齊後才及冠?可是還未曾行冠禮?”


    周澤年眉眼溫順,仿佛並無遺憾,他低著眼,溫順地迴答:“稟太後,澤年今年二十有一,未曾行過冠禮,也未有長輩替澤年取字。”


    無論對哪個國家的男子而言,冠禮和取字都是象征著成年的重要標誌。作為大周送來的質子,二十歲生辰時,周澤年還被困在小小的屋子裏,無人在意他的生辰,暗無天日。剛剛成年的大周質子將福德護在身後,麵對兇神惡煞的太監,期盼著今日少受點苦頭,悄聲祝福自己的成年。


    太後眼神略有波動,她晃著玉杯,聲音平靜:“今日課上那個小老頭大概是不會講什麽東西的,八皇子可以直接告訴他,你未曾有長輩賜字,他會給你取字的。當代大儒給你取字,也算是一種機遇。”


    還沒等周澤年謝恩,太後繼續用沒什麽起伏的語調說著話:“……先取了字,但不必告知他人,等天氣涼爽些,讓欽天監找個好日子,哀家便為你行冠禮,到時王太傅也會到場,讓他再當場做個樣子,裝模作樣地給你取字,如何。”


    周澤年沒有想到太後竟然願意給他補辦冠禮,一時間有些怔住了,那些恭維的話卡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最後他嗓子有些發澀,一時間空氣都有些停滯。


    太後語氣依然沒什麽波動:“不過是補上那些被哀家擾亂的事情罷了,若非哀家要你來大齊為質,八皇子本該有一個盛大的及冠禮的。八皇子心胸寬廣,覺得過去了就過去了,但哀家心眼小,覺得還是要補上,不必推脫,那都是你應得的。”


    站在太後身後的雀枝低著頭一言不發,心中卻暗暗震驚太後今日竟是這般坦誠。太後並非固執己見之人,隻不過她善於隱匿內心,雀枝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太後這般坦蕩地將心意闡明的模樣了。


    周澤年喉結一動,聲音有些發澀:“澤年謝過娘娘,澤年惶恐……”太後有一句話說錯了,就算未曾來到大齊為質,大周皇室也不會為他舉辦盛大的及冠禮的。故,周澤年是真的有些惶恐,不是什麽托詞。


    “那些場麵話哀家今日不想聽,”秦尋雪打斷他,聲音還是沒什麽波動,“哀家還沒有說完。未寧殿不怎麽好聽,不太適合八皇子,成年男子肯定不能住在這種名字的屋子裏。八皇子的書房還沒有名字吧,跟王太傅提一句,這種給我添堵的機會小老頭是不會放棄的,他肯定會好好取的。”


    周澤年咽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他找了一個輕鬆的話題開口:“看起來娘娘頗為了解王太傅。”


    “嗯。他曾教過哀家一個月的四書五經,每節課哀家都能把他氣得跳腳。後來他不願意承認哀家是他的弟子,哀家也不願意認他這個老師,某種程度上,我們達成了共識。”太後似是迴憶起過去的事情,眼中染上笑意,語氣也變得歡快了些。


    今天的太後,很不一樣。周澤年這樣想著,大膽地抬起頭望了一眼太後,年歲不大的太後娘娘眉眼帶笑,生動自然。


    周澤年笑道:“太後娘娘學識淵博,看起來不似師從一家,反而像是由很多不同老師教導,思想奇特瑰麗。”


    太後輕笑一聲,心情不錯:“說對了。”


    周澤年大著膽子問太後:“敢問娘娘隨著哪位名師學習的時間最久?”


    太後一愣,神色慢慢平靜下來,聲音也變得波瀾不驚。周澤年暗道不好,雀枝眼露驚恐,但太後隻是平靜地迴答道:“不是什麽名師。隻是我的……一位故人。”


    說到這裏,太後轉了話題:“邀八皇子來與哀家用膳,卻一直在談天說地,八皇子怕是餓了,先用膳吧。”


    周澤年垂眸,瞬間換上溫和的麵具:“謝太後娘娘體諒,澤年今日早膳用的少,確實略微有些餓了。”


    太後輕笑著舉起酒杯:“不知八皇子是否不勝酒力?太醫說,八皇子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以用些葷腥和溫酒,哀家今日身子不爽,都是些素菜。便請八皇子喝點溫酒吧。八皇子下午還要去見王太傅,若是不勝酒力便算了吧。”


    周澤年確實不勝酒力,雖然母妃頗為喜愛烈酒,但他滴酒不沾。


    但如今,周澤年並未解釋什麽,隻是舉起裝著竹葉青的白色酒壺,先給太後倒了一杯,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太後本想讓雀枝再取一套酒杯來,但周澤年已經倒完了酒。他舉起那隻太後祭奠亡靈的酒杯,看著太後欲言又止的表情,略有疑惑:“娘娘,可是有什麽……”


    太後麵色複雜,但剛剛倒酒到地上隻能算是發泄,並非正式祭奠,所以她搖頭,道:“無事。”


    太後舉起酒杯:“敬八皇子。”


    周澤年舉起酒杯,虛空中向前稍微一遞:“謝太後娘娘賞賜。”


    “不是賞賜,”太後莫名有些較真,“是請八皇子賞酒。”


    周澤年微微一笑:“多謝太後請澤年賞酒。”


    太後也笑了, 隨後一飲而盡。周澤年在太後之後也飲了酒。


    隨著周澤年飲下那一杯酒,太後感覺身上仿佛有什麽被輕輕放下了。她突然產生了落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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