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盛迴到將軍府時並不算晚,他新婚的小妻子側著身子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無聊地數著星星。並不喜歡婦人發髻的小姑娘,仍然紮著兩個丸子揪揪,看起來一派天真可愛。


    賀家是邊疆的富商,用金子養出來的嫡女有貴族小姐的氣度卻更多的是邊疆女子的開朗活潑。賀家父母感情頗為深厚,在家隻有這一個女兒,自然是不肯讓她接觸那些陰暗的事,故而賀溫婭是個天真熱烈的姑娘。


    秦景盛求娶心愛的姑娘可是費了一番功夫。賀家二老舍不得千嬌萬寵的女兒早嫁,即使麵對的是威震四方的定遠大將軍也絲毫不肯退讓,更何況秦景盛和自家女兒足足差了八歲。直到賀溫婭十七賀家父母才鬆口同秦家訂婚,拖了一年才肯完婚。


    秦景盛想起那些年和賀家父母鬥智鬥勇就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但現在如願求娶心上人還是讓他忍不住傻笑。


    他輕手輕腳地繞到小姑娘身後,並未用輕功,也未收斂氣息,等到小姑娘警惕地迴頭時,秦景盛將手上的糕點遞過去,聲音溫柔:“阿婭,你最喜歡的糕點。”


    賀溫婭接過糕點,心裏還是有氣。小姑娘氣惱地踢了他一腳,並不重,仰頭看著他,氣鼓鼓的:“又去哪個小山包了?天天跟何副將說軍中有事,我還不知道你去幹什麽了?不就是要去京城見不敢見的妹妹嗎?太後又怎麽樣,她既然是你的妹妹,我就會把她當成自己妹妹一樣疼愛的,會努力開解她的,你不需要擔心。”


    秦景盛低下身子認錯:“我並不是因為此事緊張,我向來相信阿婭,阿婭別生氣好嗎。”


    秦大將軍五年間把自己的事全部都告訴了麵前的小姑娘,她自然是知道他的過去,也知曉他的恐懼。


    賀溫婭聽他認錯心情好了些,抱著自己喜歡的糕點開心地笑著,想了想還是問他:“那是因為什麽?真是軍中的事嗎?不能說我就不問。”說到最後,賀溫婭抽出一隻抱著糕點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大的眼睛卻寫滿了狡黠。


    秦景盛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頭,賀溫婭張牙舞爪說發型會亂但也沒有打掉他的手。邊疆靠北,夏日也不怎麽炎熱,夜晚的溫度會比白日低一些,這段時間正好是大風季節,風吹在人身上還是有幾分涼意。


    “外頭風大,你身子再好也不能吹這麽久的風,糕點都快涼了,迴府再說。”秦景盛攬著她的肩膀,將心愛的姑娘保護起來,溫聲哄著她迴府。


    兩人身影漸遠,隨著將軍府的大門合上,夜晚的邊疆又靜了下來,隻留下風的聲音,不斷盤旋。


    進到院子內,賀溫婭將手中的糕點遞給早早在一旁候著的管家,脫下外頭披著的外衣,走進屋子。秦景盛始終跟在她身旁,溫柔地盯著她的行動。


    迴到屋子裏,賀溫婭冷哼一聲,有些傲嬌地抬起頭,並不看他:“說吧,到底是為什麽。”


    “明日是十六。”秦景盛並未有所隱瞞,聲音很溫柔。大齊子民皆知,定遠大將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冷麵無情,不知他心腸柔軟,待人溫和。


    賀溫婭最受不了的就是夫君這樣溫柔的模樣,她撇撇嘴,問他話的時候聲音已經軟了下來:“十六對你們秦家人而言是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曾經對我沒有特殊意義。隻是對那位太後來說,十六曾是她永無止境的噩夢。”後來真相被揭開,那個日子也成了秦家所有人的噩夢。


    滿身是血的秦尋雪身上全是傷口,白衣被染成血色,她披著頭發,垂下的雙手指尖一直有血滴不斷滾落,卻筆直地站在月光下似哭似笑,她笑得尖銳,卻淚流滿麵。她問:“父親,這就是你要的答案嗎?薛姨娘,這就是你要的複興嗎?”


    此後經年,無人逃脫那個夢魘一般的夜晚。


    七月十六,勤政殿。


    “眾位卿家,可有本要奏?”小皇帝稚嫩的聲音不夠大,一般而言是由太後發問。但這五年下來,大臣都知道太後在每月十六心情極差,處理政事也頗為粗暴,在十六後會更正十六日留下的問題,但大臣們禁不起此等驚嚇,請願每月十六讓太後休沐,小皇帝過去不能獨自處理政務,太後一直不肯鬆口,直到今年小皇帝開始學國策太後才同意。


    今日正好是十六,太後不上朝。這是第二次小皇帝獨自一人麵對群臣,但小皇帝依舊很不適應獨自麵對那麽多大臣,自己苦哈哈地喊話,再讓雲夏幫他傳話。


    好在大齊經過太後五年鐵血政策的鞭策,雖是苦了大臣但卻令百姓安居樂業,小皇帝今天的早朝也並未遇見什麽大問題,群臣上的奏折他也能勉勉強強應答。


    好不容易熬過了早朝,小皇帝有些累地癱在龍椅上,同雲夏吐槽:“等朕大一點,手中有了更多權力,就把早朝時間往後推幾個時辰,再把時長縮短一點,母後每日都麵對這樣多的事情,難怪天天心情不好。”


    雖說太後放權於他,但大部分事情實際上都是太後一人處理了,小皇帝接觸的政務其實不算多,縱然他天資聰穎也不能抹消他還隻是一個五歲幼童的事實,精力確實跟不上自己的思想,很多事情他都是有心無力。太後雖從不抱怨什麽,但小皇帝還是能看出太後對權力其實並不熱衷,眉宇間總是籠罩著煩躁和戾氣。


    小皇帝抱著自己圓乎乎的小臉,歎了好大一口氣:“母後幹嘛要殺掉先帝呢,留著做個處理政事的傀儡不好嗎,現在母後自己一個人多累呀。”


    雲夏嘴角一抽,還是不能適應小皇帝用天真的臉說出最陰暗的計劃的樣子。


    小皇帝隻是隨口抱怨一句,知道當時的情況下玄德帝必須要死。他揉了揉自己的小臉,問雲夏今天上午需要處理些什麽。


    本來皇帝的日常事務應當由自己安排,但小皇帝自己安排過一次,太後看著滿滿一頁的“休息”二字皮笑肉不笑,轉頭就給他排了一天的課,讓太傅罰他每日抄五十遍“業精於勤荒於嬉”,抄得小皇帝那段時間都是淚眼汪汪的。此後,太後包攬了小皇帝的所有日程安排,再也沒盲目信任過小皇帝。


    雲夏迴憶起小皇帝難得出現那麽大的漏洞,有些忍不住笑,憋著笑認真迴答小皇帝:“驛站已經準備好接見大周使臣,陛下需接見禮部尚書,陳閣老也要向您詢問定遠大將軍歸京的各種事項。下午澤年殿下會同您一同上課。太後說,隻是看看陛下會如何處理,無論如何,娘娘都會給您兜著底。”


    太後最常說對小皇帝說的一句話便是,齊不齊,你放手去做,母後給你兜著底。太後確實也做到了她所做的承諾,無論小皇帝做的決定有多大的紕漏,她都會處理好一切,事後也隻是與他複盤,絕不動怒。


    齊瑞目光沉沉,此刻他沒有幼童的天真稚氣,反而有了些許帝王的模樣:“母後今日心情不好,朕不能讓母後難過。”


    雲夏低著頭,不對這句話發表什麽言論,小皇帝也不需要他的迴複。小皇帝言語淡淡:“宣禮部尚書進諫。”


    此時的太後並不在慈寧宮。無需見什麽人的太後今日隻是穿著一襲白衣,未施粉黛,頭上隻插了一隻發簪,清新自然,美麗動人。她獨自一人行走在深宮偏僻的角落裏,未帶一個隨從,雀枝也沒有跟著她。


    秦尋雪今日的確心情不好。七月十六是所有的十六日裏最難熬的一個十六日。


    昔年,最炎熱的夏日裏,少女模樣的秦尋雪滿身是血,雙手被鎖鏈束縛,高高舉起固定在牆上,腦子因為失血變得一團漿糊,卻始終沒有低頭。薛姨娘站在她麵前,如同山中豔鬼,豔麗的臉上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悲傷和激動:“阿尋,你是薛家最完美的一個,是最有手段的一個,必然能帶領薛家複興,你要相信,我是為了你好。”


    秦尋雪從來不信她的鬼話。秦丞相對薛姨娘心中有愧,默許薛姨娘在她身上做各種實驗,薛姨娘為了所謂家族複興,往她身上做了不少實驗。那些實驗沒有一個不需要她的血肉,沒有一個不讓她傷痕累累。她從來不信所謂“為她好”而造成的傷害。


    後來的後來,薛家女秦尋雪如薛姨娘所願登上至高無上的太後之位,但她並未為薛家翻案,反而把黑騎衛和箜閣從薛家分離出來,不惜一切代價將薛家踩入地底,把薛家曾做過的那些破事全翻了出來,有些罪行隻是世家的通病,但秦尋雪小事化大,林林總總給薛家定了十幾條大罪,將薛家永久封禁,驅出世家之列。


    那段時間世家大族人心惶惶,並不明白太後為何瘋了一樣針對一個早已被判處流放的薛家,隻有秦丞相輕歎一聲,當朝自請還鄉。太後將那張自請還鄉的奏折摔在秦丞相麵前,大殿氣氛壓抑,她卻笑得猖狂,無人發現那張臉上滿是悲涼,似是心死。


    後來,秦丞相離開京都去往江南,太後停止了對薛家的瘋狂行動,徹底執行了鐵血政策,瘋子一樣從世家手裏咬下一大塊肉。京都人人自危,但百姓的生活確實好了起來,坐在皇位上的依舊是大齊的血脈,太後執政的事情也就漸漸被默許了。


    秦尋雪這一路走來,每一步都帶著無盡的黑暗和危險。她還是挺了過來。隻是,她依舊痛恨每一個月的十六日。


    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後宮中的冷宮。冷宮離慈寧宮不遠,但在皇宮的角落裏,周圍長著不少高大的樹木,夏日裏頗為陰涼。原先居住在冷宮中的嬪妃被她送去了寺廟,因為太後喜歡這裏清幽的環境,雀枝便令人翻新了一遍,每月的十六日她都會來這裏坐坐。宮中眾人都被告誡過十六日那日不能靠近冷宮,尤其是七月十六。除非有人想尋死,不然今日沒有人會靠近冷宮。


    秦尋雪坐在院子中央的圓桌旁,不知是誰今日擺上了一壺清酒,通體白色的酒壺看起來頗為雅致。秦尋雪並未探究是誰擺在這的,七月十六她的情緒會削弱不少。她隻是輕笑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再倒了一杯。她舉起那杯不知倒給誰的酒,聲音清淺:“敬,因我而亡的亡魂。”


    手一翻,酒撒在地上後,秦尋雪不在意地將杯子丟在桌子上,端起那杯倒給自己的酒,淺淺抿了一口。是宮廷中的竹葉青,改良之後的酒度數不高,她也能喝不少。


    但秦尋雪隻是喝完杯中的酒,並沒有再倒一杯。她把玩著玉製的酒杯,趴在桌子上,神色平靜而又空洞。她就這樣趴著,什麽也沒有做。


    周澤年也是被告誡過今日不能接近冷宮的。昨日雀枝臨走時,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告訴他:“澤年殿下明日若是想出門走走的話記得避開冷宮,太後娘娘每月十六心情都極差,喜歡獨自一人去冷宮中坐著,殿下小心著些,別惹得娘娘不悅。”


    周澤年謝過雀枝後,猶豫著還是開了口:“敢問雀枝姑姑可否為娘娘備一壺酒?澤年不知如何迴報娘娘的恩情,隻是想著娘娘身居高位多年,許是心中鬱結。澤年沒什麽能力為太後娘娘分憂,隻是聽說一醉解千愁,便想著給娘娘送壺酒,以解娘娘心中苦悶。”


    這段話胡說八道的成分比較多,但他覺得這段話比較符合他“學業未盡”的身份。


    雀枝詫異地挑眉,往年她從不為娘娘準備這些,因為太後不需要,她隻是需要一個幽靜的環境,但詭異的是她覺得質子這段話居然有些道理。


    雀枝福了福身,道:“殿下有心了,奴婢會考慮給娘娘備下一壺酒。”


    周澤年勾起一個真誠的笑,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真實想法:“有勞雀枝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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