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太平軍駐地。


    “道首,京州傳來消息,神機營大軍已經南下了。遵照您先前的吩咐,前線的士兵已然先行撤離,留下了幾座空城讓與他們。


    但神機營的軍隊吞下了幾座城池,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三支斥候小隊也被神機營剿滅,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我軍再這麽退讓下去,怕是會給聯邦造成不小的損傷。


    如此行徑,怕是有違我們太平道的道義。”


    一團篝火照亮了樸素到有些簡陋的營帳,靠在躺椅上的孟然緊皺著眉頭,放下了手中的戰報。


    在火光的照耀下,孟然的頭發已然白了半數,眉眼之中也多出來幾分倦怠。


    望著忽閃忽閃的火焰,孟然長長的歎了口氣。


    沉重的歎息在營帳內響起,敲擊在等候在一旁的行者的心頭。


    “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何至於此啊……”


    “道首,黎明到來的路上注定充滿了荊棘與鮮血,您已經做了所有您能做的事,剩下的也非我等能夠決定,我們該做的是追逐自己的理想才是,


    道首,該結束這一切了。”


    深深的看了眼同自己對視的弟子,孟然隻是站起身來,走到燃燒的火堆旁,望著明滅的火焰愣愣出神,


    柴薪被火焰點燃,散發著溫熱,也散發著黑煙。


    在恍恍惚惚之中,孟然好似看到了許許多多,有過去,有未來,有種種不一而定的東西,


    既是人理,亦是天命。


    天道已隕,人道當興。這是天道隕落後世界本能的推動,除非是那位泯滅天道的聖君以自己的意誌強行更改這一切,否則這就是天玄界的大勢所趨。


    事實上孟然並不介意所謂天命,打從一開始,他所行所思所做,皆為人道,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同樣如此。


    但孟然並不希望一切變成現在這樣,人道的世界裏同樣不允許結局如此發展。


    為族群而戰的守護者死於他們所守護之人,這不是人道該有的模樣。


    孟然可以理所當然的派兵攻打青州,去覆滅那些沉浸於美夢中的肉食者,宣判他們的死刑,卻無法去欺騙自己的內心,親手去殺死那些扞衛神州的英雄。


    前者處在光明與黑暗的中間,生活在灰色的世界裏,他們抗擊妖族,他們也欺壓百姓,他們有功亦有過,


    而後者,終其一生都在為了守護身後的一切而戰,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親手殺了後者,孟然的道也就碎了。


    人道文心不允許他去違背自己的本心。


    哪怕他能編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去欺騙所有人,他也騙不過自己的本心。


    但,真的還有別的選擇嗎?


    太平道的理念在這些年裏逐漸傳播,時代的洪流已然興起,新時代的到來勢不可擋,所有的條件都奇跡一般的被達成。


    青州城已被攻陷大半,黎明更是近在眼前,


    過往人族的曆史中從未有任何一個時代離光明如此之近,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有機會的時代。


    仙神不存,人理彰顯,人族的未來不再由那少數至高者決定,而是交到了大多數人手中,


    思想的種子已經埋下,技術的基礎已經打好,


    舊時代最後的輝煌也在戰爭中盡數化為泡影。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待新的國度建立,一個完全由人自己決定的世界即將誕生。


    差的隻是將這舊時代最後的餘燼撲滅,閃耀的黎明終將會來到人間。


    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孟然早已為新時代構建出了無數框架,一次次的勾勒,一次次的討論,並最終選定了他眼中最為合適的未來。


    隻待天下一統,新的太平聯邦建立,


    一個將權力牢牢限死,一個將法理至於一切之上,一個武者再不能興風作浪,一個當權者再不能欺壓百姓的國度也將誕生在世間。


    孟然並不否認自己的行徑並不光彩,但這也是他唯一能贏的機會,他說什麽也不會放棄。


    追求理想的路到底有多遠,其間到底有多難,隻有孟然自己知曉。


    若無人道文心壓製行者的欲望,若無他日日夜夜的教導,若無一次次的機緣巧合,若無這天下大勢的不斷變化,至高者在無意間的推動,他心中的這個世界根本無有出現的可能。


    天玄界對於凡人而言實在太不公平,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可以輕而易舉的裁定世間的一切,凡人再怎麽努力也抵不過陸地神仙的一個抉擇。


    哪怕是那些為眾生而戰者,也曾因自己的私欲造下無數殺戮,讓無數人妻離子散。


    孟然尊敬那些為人族搏出未來的偉大存在,但他同樣厭棄他們絲毫不把人命當迴事的態度。


    生命在這些存在眼中隻是數字,可以被輕易的拋棄。


    哪怕再怎麽偉大,皆是如此。


    君臨如此,東方明月如此,天玄道人如此,三玄如此……


    每一位陸地神仙皆是如此……


    屬於凡人的命運不該掌握在仙神的心情之中,亦如人族的命運不該由曾經的天命決定一般,


    這是孟然心中最深處的想法,亦是他不敢言說的心思。


    隻因哪怕到了現在,仍有兩位高高在上的至高者可以將所有的一切顛覆,將眾生的意誌踩在腳下,在孟然眼中,他們就是新的天命。


    不同的是,待一切落成,塵埃落定之時,以那兩位至高者的性子,就算他孟然身死,永世不得超生,成型的秩序也不會被毀掉。


    而這也是孟然唯一的機會。


    人道的光輝燦若辰星,但通往美好未來的火焰卻如那狂風中的火苗一般脆弱,任何一點的風浪都足以將其撲滅。


    孟然不知道這世間到底有幾人真的想要那個存在於設想中的美好世界出現,


    哪怕是這些以他弟子身份自居的行者,孟然對他們也無有任何信心。


    三千行者,來來去去,換了很多人,舊的血液逝去,新的鮮血補上,


    但是哪怕孟然一直教化,一直宣揚自己的理念,權力也足以腐蝕一切,


    曾幾何時,在他們除了一腔熱血以外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三千行者真的發自內心的追逐那美好的夢想。


    但當他們擁有了權力,擁有了財富,逐漸淩駕於他人之上時,那顆閃耀在孟然心頭的人道文心也無可避免的變得汙穢,不再如初生時那般純淨。


    隻是現在便是如此,孟然很難想象,若是無有盡快的將聯邦建起,將製度完善,定死最基本的框架,等到讓越來越多的人掌握了權力,還能有幾人保持初心。


    人道文心可以暫時限製和他締結了契約的三千行者,卻限製不了其他的人。


    而人心,孟然既相信,也不相信。


    相信是因為他作為人道文心的承載者,理所當然的相信人心向善,


    不相信則是因為他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太多,哪怕再怎麽純粹的人也會有自己的瑕疵,心猿意馬,人心最是善變,哪怕是人自己也無從去確定自己的心思,遑論其他人。


    而這還是他們這些對新世界抱有期望的人,連他們都如此不堪,那些明臨帝國的舊部,那些過往利益的既得者更是不必多言。


    處處是敵人,時時有危機,這便是孟然對當下時局的判斷。


    在孟然眼中,攻破青州,正式建立太平聯邦隻是一個開始,是黎明到來的開端,而真正困難的征程是黎明後那漫長的時光。


    但現在,連這最初的基石都無從奠定,


    擋在黎明前的是阻道的黑暗,更是往昔的榮光。


    麵對神機營,麵對這些人族的守護者,孟然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抉擇。


    殺或不殺,都會帶來沉痛的代價,於人理而言都是極為沉重的損失。


    英雄不該死在這樣的戰場,但他們太平聯邦的士兵也不該死在神機營的手中。


    堆砌的柴火在火堆中斷裂,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熊熊的火焰在一瞬的黯然後變得更加旺盛,


    閃爍的火光照亮了孟然的臉龐,也照亮了他眉眼深處的堅定。


    在初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間隙射入帳篷時,沙盤前的孟然將手點在了那山巒中間的位置。


    “再退百裏,若神機營仍繼續南下,我會親自帶兵在這瀾海平原上結束這一切。”


    “是”


    ……


    青落八十四年,四月四日,正午。


    遼闊的瀾海平原之上,兩支軍隊在此對峙。


    一方軍容整齊,規模卻明顯較小,似是一路奔襲而來,帶著幾分疲憊,帶著幾分暮色。


    一方相對散亂,規模卻足有六萬之眾,人人配槍,腰間更是掛著數個彈夾,充滿了朝氣。


    兩軍對峙,主帥各自上前。


    一方是披著金甲的老將,一方是穿著黑衣的文人,


    策馬上前,相互審視。


    “竊國的卑劣小人!”


    無有任何的交流,祁樂上來便是一句怒罵,圓睜的雙眼怒視著麵前的孟然。


    張了張嘴,孟然並未辯解,隻是誠懇的看向祁樂。


    “老元帥若願率神機營後撤,然可做主,放神機營的所有人一條生路,在新的聯邦中,也必然有神機營的一席之地。”


    無有迴答,祁樂朝著孟然吐了口唾沫,策馬迴陣。


    馬上的孟然失望的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遺憾的望向了對麵的軍陣。


    待孟然策馬迴到太平軍的軍陣之中,祁樂高聲唿喊!


    “全軍聽令!”


    “砰!”


    “一輪齊射!”


    “二輪齊射!”


    “三輪齊射!”


    “棄槍,拔劍!”


    六千八百六十二把槍,這是神機營湊出來的所有火器,


    兩萬兩千三百二十四顆子彈,這是神機營擁有的全部彈藥。


    三輪齊射,彈藥耗盡,太平軍一人未亡。


    乳白色的光暈照耀在孟然身側,化作一巨大的書卷,垂下無量光芒,將所有子彈擋下,


    三千行者立於孟然身後,人手一冊《太平書》,訴說著自己對人理的理解。


    人道文心剛立之時,可於北凜軍魂之下自保無虞。


    盤踞二州,傳道於天下之時,人道文心可於人妖戰場之上力戰妖王。


    此時此刻,天下之大,二十六州盡數歸於太平聯邦治下,加入太平道者足有兩千萬之眾,


    人道文心的光暈覆蓋了整個戰場,護持著它身後所有的士兵。


    打從一開始,這場戰爭就沒有任何懸念。


    立於那巨大的書卷之下,祁樂的目光未有任何變化,


    可以和他一起組成軍魂的神機衛隻餘不足千人,縱是組了軍魂也毫無意義,絕無可能是那書卷的對手。


    迴首望去,身後的士兵有畏縮者,有害怕之人,亦有竊竊私語的年輕士兵,


    但是,偌大的軍陣無一人後退,全都在等待著他的號令。


    看著這樣的神機營,看著這些陪伴自己走到最後的人,祁樂笑了,笑的開懷,笑的爽朗,笑的癲狂。


    這才是明臨帝國的神機營,這才是人族最璀璨的軍隊。


    “神機營聽令!全軍衝鋒!”


    ……


    這一日,明臨帝國最後的輝煌發起了自己的衝鋒,


    這一日,明臨帝國最後的血性消逝在瀾海平原之上,


    這一日,狂舞的仙劍好似發瘋了一般,瘋狂切割著天穹的書卷,


    這一日,廣闊的平原上空,殘陽如血,血紅的天幕之下,溪流化作血色。


    從正午到夕陽,從黃昏到夜幕,


    漆黑的夜色下,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戰場,


    屍山血海之中,幾十名親兵護衛著自己的元帥,在屍堆中做著最後的抵抗。


    一條條血色的溪流自屍堆中流淌,為那肥沃的土地增添了幾分猙獰。


    團團圍起的火把照亮了夜色,也將這最後的戰士圍在了中央。


    無人前進,亦無人喧嘩,隻因那被包圍的人不是他們可以褻瀆的,那是人族真正的英雄,是扛起人族命運之人,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最後的結局。


    離祁樂不遠的地方,仙劍清命倒插在地,


    靈力耗盡,滿身傷痕的蘇銘掙紮著站起身來,


    三米之外,頭頂一顆星辰的孟然靜靜佇立,等待著蘇銘站起身來。


    直到蘇銘站起身來,喘了幾口粗氣,孟然才緩緩開口。


    “陛下,您該走了,這裏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喘著粗氣的蘇銘並不領情,雙手撐著倒插在地上的清命,惡狠狠的瞪著孟然。


    “我就在這,你敢殺我?”


    望著已然癲狂的蘇銘,孟然不語,許久才搖了搖頭。


    “不敢。”


    “那就滾,別讓朕髒了眼睛!”


    沉默了一會兒,孟然上前三步,跟蘇銘的視線徹底對上。


    “您已經輸了。”


    頓了頓,孟然又補充道。


    “帝王當言而有信,是您自己選擇了放棄。當日在青州如此,現在也同樣如此,神機營已經沒了,您再怎麽繼續堅持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刺耳的話語傳入蘇銘耳畔,握劍的帝王終是摔倒在地,絕望與落寞襲上他的瞳孔。


    在良久的沉默後,蘇銘朝著孟然怒吼!


    “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朕!你發過誓!現在他們都死了!全都死了!”


    望著怒吼的蘇銘,孟然的聲音也大了幾分,好似是在和蘇銘說話,又好似是在和他自己說話。


    “是,我違背了誓言!但陛下你就做到你答應的事了?違背了誓言,孟然該死,陛下要殺孟然,孟然無話可說,但最少不能是現在,等十年後,一切歸於平靜,孟然自會找陛下領死!”


    倒在地上的蘇銘滿眼血絲,死死的盯著那站在他身前的身影,許久許久,近乎哀求的聲音響起。


    “放了祁樂,他是朕的老師,也是神州的英雄,他不能也不該死在這種地方。”


    這一次,無有沉默,孟然點頭答應了下來。


    不等蘇銘繼續開口,孟然的目光已然望向身側,十米外的地方,全身上下被氣血纏繞的阿蠻正死死的盯著他,一雙拳頭緊緊攥起,好似隨時都會找他拚命一般。


    望著阿蠻,孟然無有開口,隻是抬手一揮,讓蘇銘陷入了沉睡,讓出了位置。


    “皇後娘娘可自帶陛下離去,十年後,孟然自會尋陛下赴死。”


    深深的看了孟然一眼,抱著蘇銘的阿蠻沒有多說,幾步消失在了戰場。


    徒留孟然一人站在滿地的屍體中央,長長的歎息。


    “這該死的世道……哪有什麽公平正義可言……”


    ……


    天地的盡頭,朝陽緩緩自地平線升起,黎明的光輝驅散了黑暗,驅散了世間的陰霾。


    火把仍在燃燒,孟然答應的事情終歸沒有實現。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祁樂站在屍堆上方,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神機營聽令!全軍衝鋒!”


    帶著兩萬亡魂的意誌,帶著千萬英烈的期待,神機營最好的元帥,人族最偉大的英雄,明臨帝國最後的榮光發起了生命中最後一次的衝鋒。


    在黎明的映照下,那蒼老的身軀倒在了無數士兵的環繞之中。


    黎明到來,初晨的陽光驅散了黑暗,驅散了寒意,也帶走了舊時代最後的榮耀。


    寂靜無聲的戰場上,所有人默默佇立,注視著這位曾經帶領人族戰勝妖族,守護了神州的元帥。


    “厚葬……


    以國禮待之,舉國哀悼。從今往後,今日為太平聯邦的國祭日。”


    話音落下,孟然滿頭的頭發徹底化作花白,那躍動於他胸膛的心髒轟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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