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號角打破了夜色的平靜,火把的亮光在營地內亮起。


    夜已深,正是絕大部分人在一天裏睡得最熟的時候,但有素的訓練讓神機營的士兵迅速拿起了武器,走出了各自的營帳,以良好的姿態戒備著可能到來的敵人。


    這樣的事情在神機營過往的歲月裏曾發生過無數次,每一個老兵都曾為此付出過慘痛的代價,


    沉重的教訓讓老兵難以忘懷,以至於對於新兵的訓練變得更加嚴苛,更加不講情麵,


    哪怕妖族已不成氣候,過往的一切都漸漸成為了久遠的迴憶。


    時代的改變,妖族的退去讓夜襲變得數年難見,一群流民組成的叛軍在夜色下更是看都看不清,


    從加入神機營起,新兵就不曾見過在夜晚的戰鬥,嚴苛的訓練也無可避免的會讓新兵心生怨念,


    但曾經經曆的慘痛將烙印刻在了老兵的心中,哪怕新兵再怎麽叫苦,再怎麽不忿,他們也隻會以更為嚴苛的手段去教訓,用懲罰與疼痛讓新人屈服,用恐懼讓新人害怕。


    比起講道理,他們更擅長用這種更為簡單,更為直接的方式,


    對於老兵而言,這是最省心的方式,對於新兵而言,這是最不講道理的方式,


    老兵不願意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讓新兵理解他們的苦心,不願意給出更多的耐心,又或者說,絕大多數人本就沒有這樣的耐心,別說是對一個下屬,哪怕是對自己的孩子,同樣沒有。


    有更簡單的方式自然會選擇更簡單的方式,大家都這樣自然也就沒有問題,至於新兵是否會產生怨恨,是否會出現其他問題,


    沒了那麽多生死的危機,但在身體上,在心理上,這些新兵卻承擔了更大的負擔,


    心理上的問題不叫事,以後自然就懂了。


    這是最常見的論斷,至於那些失心瘋的人,誰又在乎?


    死了也就死了,殺雞儆猴罷了,不影響大局就好。


    隔閡也在這樣的過程中產生,從一個小小的縫隙一點一點變得越來越大,隻差一個導火索就能將其徹底點燃,


    而這一點,老兵意識不到,將軍們也意識不到,哪怕是新兵自己很多也沒意識到。


    哪怕在過往的曆史上出現過無數次軍隊的叛亂,出現過無數次營嘯,出現過一次次士兵殺死主將的情況,大家也不曾意識到。


    直到如今日這般,導火索被遞到了眼前,過往讓他們堅持下來的一切美好被那些曾經逼迫他們的人徹底撕碎。


    加官進爵的希望破滅,光宗耀祖成為泡影。


    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中,裂縫急速擴大,最終將兩方徹底隔開。


    “今皇城淪陷,陛下駕崩,本帥欲領大軍南下,同叛軍殊死一搏,勝則擁立幼帝,匡扶正統,重整乾坤,我等都將有大好的前程,昔日聖皇帝陛下承諾我等的一切也將兌現,封侯拜相隻在等閑,


    敗則戰死沙場,在那黃泉路上同舊友重逢,在另一個世界亦可驕傲的站起身,去告訴陛下,告訴我等昔日的同袍,神機營沒有懦夫!


    現在,選擇交給大家,願同本帥一起南下者請前往左邊的旗幟之下,想要留在北凜,放棄榮耀者,自行前往右方。”


    站滿了士兵的校場上,隨著祁樂眼含熱淚的將所有的話說完,


    整個校場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兩邊。


    一邊主要是曾經參加過同妖族戰爭的神機營老兵,一邊則主要是這兩年間在北凜征召的新兵。


    兩股勢力涇渭分明,也代表了神機營當下的狀態,


    老兵沉浸在自己過往的迴憶之中,新兵則是活在新的世界之中。


    一者追求榮光,追求驕傲,一者追求現實,追求更好的在新時代活下去,


    兩者有許許多多交織的地方,卻又在根源之處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無有對錯,隻在於大家活在不同的世界,生在不同的時代,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一路縫縫補補,這些年來,神機營的建製再次恢複到了三萬,


    而此時此刻,站在校場右邊的人足足有左邊的四倍。


    這樣的一幕讓祁樂默然,也讓站在旗幟下的老兵失望的望向右邊的人群,


    許是自覺愧疚,右邊的士兵大多低著頭,人雖眾,但在氣勢上明顯弱了幾分,尤其是那些同樣參與過同妖族戰爭的老兵,更是縮在新兵後邊,死死的將頭埋下,不敢去麵對戰友們那失望的目光。


    陰暗的角落裏,收斂了全部氣息的蘇銘神色複雜的望著這裏發生的一切。


    祁樂的舉動沒能瞞過他,或許初時因為不安並未注意到,但祁樂久久不歸,又在夜間去找人,


    擔心的蘇銘自是跟了上去,也就來到了這校場,全程見證了這一切。


    在祁樂對著所有人說,當今的陛下已然戰死在皇宮時,蘇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有憤怒,有不甘,更有那深沉的失望,對自己的失望。


    更可笑的是,蘇銘竟頹然的發現在這樣的時刻,自己竟在暗自慶幸,慶幸於大多數人都向往和平,都想要活下來,大多數人都同自己的想法一致,自己沒有做錯。


    何等的滑稽,何等的可笑,又是何等的窩囊。


    到了這樣的時候還在給自己尋找借口,用這樣的方式來騙過自己內心的不安,


    心好似被一隻大手緊緊揪住的蘇銘癱坐在地上,喘著氣,默默的靠在營帳邊緣,任由一切繼續發展。


    新的時代又有什麽不好,將選擇交給所有人自己,也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吧。


    至於這些想要南下的人,蘇銘也想好了,他會去同孟然交涉,盡可能的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蘇銘不曾注意到的是,另一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遠遠的望著他,眼中的情緒變了又變,從驚喜到失望,複而由失望化作落寞,再到最後的決然。


    殘燭之軀亦能點起最後的火焰,最少也該為帝國,為自己心中的信仰做最後一件事。


    這是坐在輪椅上的王陽心中的想法。


    當著所有人的麵,輪椅被推到了高台之上,讓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輪椅上的身影,


    斷臂斷腿,盡皆是英勇無畏的象征,滿身的疤痕盡是往昔榮光的訴說。


    坐在輪椅上,在神機營所有士兵的注視下,輪椅被王陽的親衛推到了祁樂身旁。


    打量著突然上台的王陽,祁樂並未想明白他想做什麽,隻當是王陽也想說上幾句,讓更多的士兵迴心轉意,


    是以,祁樂很自然的將位置讓給了王陽。


    “咳!!!”


    許是夜晚的風沙牽動了病情,王陽的咳嗽變得愈發劇烈,鐵鏽的腥味在他的唇齒之間蔓延,


    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老將佝僂著身軀,忍耐著那蔓延在全身各處的劇痛。


    足足過了近百個唿吸,風燭殘年的老將軍方才重新坐直了身體,腰杆仍舊佝僂,但卻能讓人感受到那種沙場老將的肅穆。


    望著下方涇渭分明的兩支隊伍,王陽竟笑了起來,笑意很淡,被滿臉的皺紋掩蓋,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曾察覺。


    在這樣的時刻,王陽想起了曾經的迴憶,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晴朗的午後,尚且年輕的他空懸著雙臂,站在那發呆的帝王身前,


    是了,發呆,而不是其他什麽高貴的形容。


    有些不敬,但王陽覺得,那一日,站在自己麵前的帝王就是在發呆。


    提及明臨帝國的聖皇帝,創立了帝國,掌控帝國生殺大權的女帝,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冷酷無情,清冷高貴,是世間最有威嚴,最為冷漠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氣。


    但王陽並不這麽覺得,又或者說,王陽自己都覺得自己心中刻畫的形象有些褻瀆,有些不太符合女帝的風範。


    鄰家女孩,生動可愛,這是王陽心中的女帝,哪怕他自己再怎麽告誡自己不應產生這樣褻瀆的想法,他也無從改變自己腦中的畫麵。


    隻因那一日,王陽清楚的看到了,在見到自己空蕩蕩的衣袖時,女帝眼中的尷尬與歉意,沒有高高在上,反倒更像是一個犯了錯誤不知道該怎麽辦的女孩。


    雖然隻有一瞬,卻被王陽清楚的捕捉。


    那日的王陽誠惶誠恐,裝作自己從未發現東方明月的失態,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很仔細很仔細的看清了東方明月臉上的表情,也看清了東方明月的麵容。


    溫婉,尷尬,充滿歉意,許是因為抿起了嘴唇,那日東方明月的臉頰微微鼓起,不胖,但也並不清瘦,甚至於說,用娃娃臉來形容更為合適,而非想象中帝王的那般高貴冷豔。


    王陽毫不懷疑,若非當日有無數人看著,那高傲無比的女帝能主動低下頭去同他道歉,隻因她那可能有一點點不尊重人的行為。


    不那麽像一個高高在上,睥睨世間的帝王。


    但是,對於一個臣子,一個普通的士兵而言,這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榮耀。


    隻是這般,已足以在王陽心裏刻下終生難忘的畫麵,


    而女帝對自己的尊重還是遠遠超過了王陽的想象,


    誰能想象,高高在上的女帝會主動攬住了一個全身上下臭烘烘的士兵,輕柔的拍打著他的後背,


    雖然隻是一觸即分,但那日的感覺卻終生留在了王陽的心中,


    那日發下的誓言,王陽終生都無法忘記。


    “陛下之恩,王陽必將謹記終生,若陛下不棄,王陽願在此立誓,世代為陛下盡忠,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若有違背,必遭天打雷劈。”


    是了,自己是發過誓的,世代為他的陛下盡忠。


    而現在,陛下為了帝國,為了人族生死不知,繼承者卻缺乏足夠的勇氣,也沒有足夠的信念,


    甚至於要親手將女帝陛下一手打造的帝國推入最後的深淵,僅僅是為了那所謂的和平,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去。


    王陽不知道蘇銘做的到底對不對,他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指點東方明月親自選定的帝王,


    但他知道,他發自內心的覺得,東方明月的繼承者不該如此!


    帝國的帝王可以是個暴君,也可以是個仁君,卻唯獨不該如此怯懦,拱手將東方明月打下來的基業相讓!


    幾十年同妖族的戰爭,幾十年的天災人禍,人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再死上些許又有何妨?


    帝國的帝王豈能沒有這等魄力!


    什麽新時代不新時代,什麽人人平等的世界,什麽美好的未來,


    王陽不懂,也不想去懂,他從不覺得自己心中的女帝會比任何人差,也從不覺得帝國做錯了任何事情,更是從來不覺得他們是什麽舊時代的亡魂,


    事實上,王陽發自內心的覺得,他們代表的才是正義!什麽太平聯邦,一群卑劣小人罷了!


    女帝若在,神機營若是沒有同妖族打完近乎全部的力量,一群肮髒的小人,他王陽帶頭摘了他們的腦袋!


    若是神機營仍在全盛時期,這些都隻是一個笑話,這些叛亂翻掌之間便可鎮壓,這是帝國最強軍隊的驕傲,是神機營在戰場之上搏殺出來的榮耀!


    帝王失德,臣子當以死諫之!唯有如此,方才對得起女帝陛下對自己的恩情!


    ……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王陽的輪椅朝著校場的右邊滑去。


    一點一點,越來越近。


    高台之上,祁樂的目光先是有些困惑,隨後又恍然意識到了什麽,瞳孔之中多了一絲留念,多了一抹複雜。


    高台之下,左邊的老兵充滿了迷茫,充滿了絕望,右邊打算放棄的士兵則是興奮的歡唿起來。


    王陽這個沙場老將,神機營的二號人物的到來足以證明他們並不卑劣,隻是做了一個非常合乎情理的決定。


    直到輪椅被王陽自己滑到了士兵們的前方,停了下來,


    歡唿的士兵才一點一點變得安靜,等待著他們的老將軍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輪椅上,王陽看了眼自己空蕩蕩的褲腿,放棄了站起來的想法,


    望著看向自己的所有人,王陽抬了抬自己的手,語出驚人。


    “陛下沒有戰死,祁老元帥騙了你們。”


    話音剛落,整個校場一片茫然,所有人都無助的看向了祁樂,看向了坐在輪椅上的王陽。


    祁樂不言,隻是等著王陽繼續開口,他相信這個同自己一起征戰了幾十年的老朋友,也相信王陽對東方明月的信仰。


    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身體的不適,王陽繼續開口。


    “陛下投降了,為了讓我們,讓更多的人活下來。現在,明臨帝國已經沒了,帝國滅亡了。”


    突兀的話語讓校場肅然,所有人茫然的看著神機營的兩位領袖,充滿了迷茫,


    直到校場右方,一個年邁的神機營老兵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話。


    “那陛下現在在哪?”


    看了眼這個曾跟自己一起戰鬥過的老兵,王陽的語氣愈發平靜,愈發順暢。


    “死了,在叛軍到來之前,在皇宮內自盡,最後一道聖旨是讓所有人投降,活下去。”


    校場愈發肅穆,陰暗的拐角處,蘇銘緊緊攥起了自己的拳頭,卻始終沒有站出來。


    聲音繼續響起,平靜而又堅定。


    “神機營曾經立下過誓言,世代守衛帝國的榮耀,守衛皇室的尊嚴,現在,這個誓言依舊刻在我們的心中,我們不能也不應該毫不抵抗的選擇投降!”


    這一次,雜亂的聲音在校場的兩側響起,在兩支隊伍中迴蕩。


    那個站出來的老兵望著王陽,先是低頭,再是抬頭。


    “老將軍,您覺得我們應該怎麽做?”


    “帶上所有的武器,大軍南下,奪迴青州!”


    沉默了一瞬,再次開口時,老兵的聲音也大了幾分,隱隱帶著幾分激動。


    “打的贏嗎?大局已定,陛下都死了,我們打的贏嗎?就憑我們這些老弱病殘,連彈藥都沒剩多少,我們拿什麽去打?去送死嗎?”


    靜靜的望著那走到自己身前的老兵,王陽就這麽直勾勾的看著他,好似透過他的軀殼,看到了他那顆躍動的心髒。


    “帶上我們擁有的一切,打光所有的子彈,留下刀劍,死在衝鋒的路上!”


    “將軍!我們現在麵對的不是妖族!不是那些嗜血的怪物!我們麵對的是自己守護的百姓,是我們的同胞!難道我們就非要自相殘殺嗎?不這樣大家就活不下來嗎?”


    一聲聲質問讓低著頭的士兵得到了鼓舞,紛紛抬起了自己的腦袋,望向了輪椅上的王陽。


    望著那一道道目光,王陽依舊平靜,隻是盯著所有人,一個一個望過去,看的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神機營有自己的誓言,我們是陛下的親軍,我們每一個人都發過誓,我們不應該在陛下死後苟活!”


    平靜的目光讓一眾士兵都低下了頭,尤其是那些老兵,隻覺火辣辣的視線看在自己身上,隻覺往昔的一切將他們架起,在火焰上炙烤,


    但是,他們依舊隻是低著頭。


    直到那最先站出來的老兵低著頭怒吼,


    “陛下死了!青州亡了,帝國投降了!戰爭已經結束了!”


    怒吼在校場上迴響,看著低著頭的老兵,王陽沒有苛責,也沒有去怒罵,隻是靜靜的看著,


    許久許久,平靜卻帶著幾分堅定的聲音在校場上響起。


    “所有死去的同袍都在看著,一座座碑林屹立在帝國的每一塊土地,神機營近百年的榮耀代代傳承,


    你說,我們降了嗎?他們又降了嗎?那新的時代可有一點與他們有關?”


    老兵不答,新兵不答,所有人都隻是低著頭。


    直到一聲槍響在校場上響起,一把精致的手槍跌落在地,輪椅上那蒼老的身軀砸倒在地上,汩汩的鮮血染紅了地麵。


    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切都清晰可見。


    “將軍!將軍!”


    在沸騰的唿聲中,在咆哮的唿喊中,在一聲聲啜泣之中,在一片混亂之中,


    站在校場右方的老兵蹲在地上,捂住了雙眼。


    黎明到來的時候,所有神機營的老兵全部站到了校場的左邊,一言不發,


    這一日,半數的神機營新兵同樣站在了那些真心對待他們的老兵身後。


    這一日,陰暗的角落裏,蘇銘的雙手沾滿了鮮血,隱隱可以看見拳頭上露出的白骨。


    這一日,神機營兩萬大軍開拔,帶走了所有的武器,在朝陽下一路向南。


    兩個謊言,一者被揭穿,一者成為了現實。


    角落裏的帝王終是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這一次,沒有了師長的庇護,也沒有了天下共主的威嚴,有的隻是一個內心被逼到絕境的膽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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