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火光照亮了樹下的身影,


    一老一少,似那垂暮的長者和家中的小輩,卻又帶著幾分奇怪的違和。


    火光的映照下,蘇玥那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臉頰顯得稍稍有些難看,


    幹涸的臉頰凹凸不平,再無往日的水靈,更不似年輕時那般秀美,


    看著這樣的蘇玥,一股別樣的哀傷在君臨心中升騰,


    光陰易老,歲月難消,


    於君臨自己而言,時間好像並未過去太久,


    流逝的時間無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隻能用漫長的歲月和那無數的經曆去改變他的心態,


    但於這些身邊的人而言,時間卻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自己的妹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將要去往另一個世界,


    久到眼前這個曾經在自己身後蹦蹦跳跳,跟自己撒嬌,吵著鬧著要自己背她的女孩,現在竟隻能躺在這藤椅之上,再無一絲一毫的活潑。


    輕撫蘇玥那幹涸的麵頰,感受著手中的粗糙,君臨的心愈發難受,


    明明在他的印象裏自己的妹妹是那麽乖巧,那麽懂事,被自己養的肉乎乎的,天天跟自己嚷著要減肥,


    君臨清楚的記得,那時的自己很喜歡去捏妹妹那肉嘟嘟的小臉,柔軟的觸感讓他的心情都能好上許多,他清楚的記得,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蘇玥特別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都要對著鏡子照上很久很久。


    但現在……


    看著眼前這幾乎隻剩皮包骨頭的老人,君臨真的很難相信這會是自己的妹妹,那個生動而又活潑的妹妹,


    那麽重視自己容顏的蘇玥又怎麽可能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呢?


    但偏偏君臨心中又無比的清楚,這就是自己的妹妹,那個愛笑愛鬧的妹妹。


    平心而論,君臨覺得蘇玥應該是幸福的,


    或者說,最少在蘇玥遇上自己之後,她比其他絕大多數人都要幸福,


    在這悲哀的時代,君臨盡自己所能給了蘇玥她想要的一切,


    相較於其他苦苦掙紮在生死邊緣,經曆了無數悲劇的人而言,


    在遇上了自己後,蘇玥的生活一直都算得上美好。


    吃穿用度,乃至精神上的需求,君臨都盡自己所能滿足了蘇玥,


    甚至於說,因為他不曾參與的那段歲月,讓君臨一度對當時極度自卑的蘇玥采取了完全放縱的方式,


    任由她胡鬧,任由她去按照自己的想法,彌補自己曾經缺失的一切,


    蘇玥的一生經曆過苦難,這一點毋庸置疑,哪怕蘇玥不曾告訴過自己她那難堪的經曆,君臨心裏也有幾分猜測。


    在兩人不曾相遇之前,一個孤苦伶仃的普通女孩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在那艱難的世道下活下來,君臨心中很清楚。


    是以,初時麵對蘇玥的提防與謹慎,君臨選擇了給她盡可能多的溫柔,


    用時間與關愛一點一點讓當時那個如同小刺蝟般的妹妹一點一點放下了對自己的戒心,


    再後來,或許是因為曾經種種悲慘的經曆,蘇玥展現出了極度的反差,做出了數不清的,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是離經叛道的事。


    事實上,那時的君臨心裏很清楚,當時的蘇玥到底是怎樣極端的一種心理,


    長期的苟且偷生讓蘇玥見慣了世間的慘淡,她早就不相信什麽世界的美好,對所有的善意都謹小慎微。


    哪怕是自己,這個她血緣上的兄長,所給予的善意,蘇玥都無法坦然的接受,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關愛,


    也是因為這些,蘇玥才會一次又一次的試探自己,


    大概在當時的蘇玥心裏,同樣不相信一個從未見過的兄長,相隔如此之久,又能對那落魄至極的妹妹能有幾分真心。


    蘇玥曾經在做錯事想要自己懲罰她也好,後來的肆意放縱也好,都是她本能的一種自我保護,


    想要試探作為兄長的自己到底在不在意她,到底對她抱有怎樣的想法,


    一次又一次的挑戰自己的底線,實際上那是當時的蘇玥最為極端的試探方式,


    在古老的教育傳統中,兄長也好,父母也好,麵對孩子那極端的錯誤,往往會采用暴力的方式,而這種暴力往往又會被冠以愛的名義。


    那時的蘇玥便是這樣的想法,在她眼中,如果君臨真的非常非常在乎她,而不是隨手拋下一些對他來說不是很重要的資源,


    那麽君臨就該對她的種種極端行為感到憤怒,乃至施以懲戒才是,在當時的蘇玥眼中,用一頓教訓換來兄長的關心,是非常合算的行為。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心理上的疾病,是一種極端的思緒。


    這一切,君臨都看在了眼裏,有過著急,有過憤怒,有過一些想法,


    但最終,君臨選擇的還是好好同蘇玥講道理,溫柔而又認真的講道理,


    每一次君臨都會找個相對舒適的環境和蘇玥好好交流,哪一些事情可以去做,哪一些不能做的太過分,


    一件一件去分析,去溝通,去交流,互相讓步,互相理解,


    對於一個前半生過得那麽慘淡的女孩而言,用暴力的手段去強迫她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在君臨看來極其不合理,也隻會適得其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時謹小慎微的蘇玥從來都不清楚君臨的底線到底壓的有多低,


    她眼中很多極端至極的事情在君臨看來也隻是有些過分,有些離譜罷了,


    遠遠沒有達到能讓君臨因為她做的事而徹底心態炸裂的程度,


    甚至很多時候,蘇玥自以為自己做了多麽過分的事情,在君臨麵前小心試探之時,


    君臨都是通過她的反應才意識到這些事情在當下這個時代似乎有些離譜,


    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君臨用最為溫和的方式讓蘇玥慢慢放下了心防,


    畢竟一次兩次可以是虛情假意,但每一次都花大量的時間陪自己溝通,陪自己交流怎麽也不可能裝的出來。


    漸漸安心下來的蘇玥,也不再執著於那些極端的想法,極端的試探,變得如正常妹妹般同兄長撒嬌,甚至因為曾經缺少的感情,蘇玥更加的極端。


    頗為奇怪的是,在徹底安心下來後,兄妹二人的相處方式反而變了很多,


    互相對罵的情況直線飆升,氣急之下,兩人甚至打過兩架,再不似最初那般恭敬有加,謹小慎微。


    以至於後來,君臨無數次在蘇玥憤怒的目光中感慨,當時蘇玥找他認錯時,就該對她兇些,教教她什麽是規矩才是。


    但也隻有他自己清楚,倘若時間真的能倒流,他到底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


    一幕幕迴憶填滿了君臨的內心,


    明明心裏無比的清楚,比起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人,蘇玥過得真的很幸福很幸福,


    她這一生其實也沒有多少遺憾,


    一個包容她的兄長,一個愛她的丈夫,子孫滿堂,闔家幸福,正是那最美滿的生活,


    在自己沉睡之前,蘇玥心裏的空缺就早已被這些美好填補,


    縱然曾經經曆過種種慘淡,後來的這些幸福也對得起她曾經的顛沛流離。


    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著藤椅上氣息愈發虛弱的蘇玥,君臨的心仍止不住的感到悲傷。


    明明該笑才是,幸福的過完一生,這不正是最美好的期待嗎,為什麽要難過呢?


    是因為自己沒能參與蘇玥的後半生嗎?


    又或者是因為自己沒能參與自己的妹妹最初那近二十年的生活嗎?


    君臨心中有答案,也沒有答案,


    或者說他心裏清楚所有的道理,卻仍無法控製住自己的內心不去亂想,不去迴憶。


    耳畔的哭泣和抽噎變得愈發刺耳,


    目光掃過立在一旁的蘇家眾人,聽著那雜亂的哭泣聲,


    不知為何,君臨隻覺陣陣心煩。


    有那麽一瞬,他想讓那些人閉嘴,


    但在看到這些小輩眼中那深切的哀傷之時,所有的煩躁都被君臨壓了迴去,


    生命的最後,難道不應該讓即將離開的長輩看到自己孩子們幸福的模樣嗎?


    現在這般算什麽?


    但偏偏君臨心裏又十分清楚,自己沒有任何可以苛責這些小輩的權力。


    她們真的很孝順,陪伴了蘇玥漫長的歲月,不離不棄,伺候在身旁,精心嗬護,


    做的遠比消失了四十年的自己這個當兄長的更好,


    現在的她們隻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悲傷罷了。


    目光掃過那哭的跌坐在蘇銘懷中的蘇離,君臨長長的歎了口氣。


    不再多想,君臨靜靜的坐在了蘇玥的身旁,想在這最後的時光裏好好看看自己的妹妹。


    直到夜色漸深,蘇玥的氣息即將熄滅之際,似那迴光返照般的氣息在蘇玥體內迸發,


    視線緊緊盯著躺在藤椅上的蘇玥,君臨清楚的看見,蘇玥那一點一點變得清明的目光,


    蒼老而又無力的手想要抬起,卻怎麽也沒法動彈,


    注意到了這些的君臨忙抓住了蘇玥的手,青色的靈力灌入她的體內,為她維持最後的清明。


    幹枯的嘴唇發出難以辨別的聲音,但君臨還是在瞬間就理解了蘇玥的意思。


    “小鎮,暴雨。”


    顧不得多想,也沒去同蘇家的眾人解釋,君臨直接撕裂了空間,


    青色的能量將蘇玥包裹,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了蘇府。


    徒留麵麵相覷,滿臉焦急的蘇家眾人。


    湳州,濱海鎮,被青色能量包裹的身影自空間通道中踏出,


    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鎮,暫時找迴了些許清明的蘇玥感到一股說不出的茫然,


    但那緊緊握著她的手,和那一直處在她視線中的臉頰都讓她感到無比的心安。


    幹枯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卻隻能發出類似嘶鳴的聲音。


    “噓!別說話,好好休息就好。


    一直沒告訴過你,其實那晚帶你離開了濱海鎮後,


    氣壞了的兄長我啊就掀起了海嘯,把當時的濱海鎮淹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小鎮自是不可能和當年完全一樣,兄長我啊一直是個很小氣的人。


    至於雨的話,你想看嗎?”


    君臨平靜卻又充滿關心的話讓躺在藤椅上的蘇玥一愣,本就極其混亂的思緒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理清,


    但君臨最後的一句話,她還是聽見了,用盡最後的力氣,蘇玥以極小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清脆的響指在兩人耳邊響起,緊隨其後的是君臨那溫潤的聲音,


    “玥兒,能看見嗎,下雨了。”


    如六十多年前二人初見時的暴雨轟然落下,透明的護罩在兩人身前撐開,將雨水攔住,化作傾斜而下的水幕。


    微小的喃喃聲在君臨耳畔響起。


    “真好。”


    嘴角輕輕勾起,同樣陷入了迴憶的君臨輕聲呢喃。


    “玥兒,看見了嗎,和我們相遇那晚一樣的大雨,喜歡嗎?”


    想象中的迴答久久沒能響起。


    焦急的喊聲從君臨口中發出。


    一聲聲唿喊卻怎麽也沒能得到迴應。


    直到最後,君臨癱坐在了地上,懷抱著那早已失去了氣息的蘇玥,眼中無悲無喜。


    空中的暴雨不知何時消散,雨後的小鎮顯得格外清新,格外美麗。


    七色的彩虹掛在天際的盡頭,盡顯自然的瑰麗。


    畫麵的最後,白衣的公子背著背上的老人踏出了小鎮,不知為何,公子的步伐有些踉蹌,有些乏力,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這一次,沒有火把,沒有海嘯,沒有那些麵目猙獰的人,


    有的隻是那似乎和六十多年前並無多大差異的小鎮。


    不同的是,六十多年前,白衣的公子笑著背著膽怯的少女一路疾馳,


    六十多年後的現在,白衣的先生麵無表情的背著沒有聲息的老人一步一步緩慢前行。


    ……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小鎮依舊,舊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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