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執政已有三十餘年的大餘皇帝稍稍歎了口氣,目光看向了窗外。


    “大伴,朕讓小德子把張承安留下的那些書都給燒了。”


    看了眼目光迷離的君鼎安,魏忠離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從小看著君鼎安長大的他知道,這個經曆了三十餘載風風雨雨的皇帝需要的隻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也不知道什麽,朕這些日子總是迴想起兒時的事情,朕迄今為止都記得很清楚。


    朕還是太子的時候,父皇讓大伴你和張承安一起教導朕。


    哪怕是如今朕都忘不了張承安拿著戒尺的場景,明明從來沒有見過他暴跳如雷的樣子,但他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讓朕記憶猶新。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敢的,怎麽說朕當時也是太子,居然每次都得躲到大伴你身後,才能攔住他,真是放肆。


    還有他每次和朕意見不合的時候,那老東西就從來沒讓過朕,殺殺殺,天天就知道殺,幾十年間,朝廷之上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陵州如今的局麵,那老東西脫不了幹係,朕當時讓他不要對江南世家動手,他非要動……


    開科舉,建書屋,籠絡天下讀書人。


    他張承安想幹什麽,造反嗎?


    朕看到他那張老臉就煩。


    現在倒是好了,他死了!有本事再從棺材裏蹦出來摔朕的折子啊!


    他以為朕會念著他的好?


    不可能!朕就從沒見過像他張承安這般放肆的臣子!


    朕下了他的親信,拿了他的親族,連他那寶貝女兒也被朕逼去了江南。


    隻是,朕的心為什麽總是堵得慌呢?”


    說著說著,君鼎安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稍稍喘了幾口氣。


    緩了會後,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明明是朕默認君臨殺他的,他倒好,知道自己會死,也不多安排點人手。


    朕把護龍衛撤了,他自己就不會安排點守衛嗎?


    文道亞聖,就這麽死了,他算什麽東西,看不起朕嗎?


    覺得朕不會讓他死?


    給自己女兒留的後手倒是多,護龍衛追擊一路,竟然還能逃到太平府去。


    哼!他張承安算計了一輩子,最後還不是沒能敵過這天意弄人?


    找了幾個月沒找到的君臨,竟然讓他女兒給找到了。


    朕真是期待君臨查到他救下的人身份時臉上的表情。


    以那小子心狠手辣的性格,怕是灰都能給揚了,想想就有意思


    要不是怕那小子跑了,朕現在都想讓人去給他送封信……”


    一旁,魏忠離如同一個老人傾聽孩子抱怨一般,安靜的聽著君鼎安一刻不停的話語。


    不發一言,隻是安靜的聽著,時不時的配合著點兩下頭。


    “四十年前,他張承安入仕,一路高歌猛進,隻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就成了丞相。


    朕知道,當時的大餘已經搖搖欲墜,十個高官九個蛀蟲,腐朽不堪,各地欺上瞞下,橫征暴斂。


    他張承安認為唯有破而後立,大餘才有新生的希望。


    提出了一係列的改革措施,皆是激進無比。


    父皇是認同他的,但父皇年紀大了,沒了年輕時的銳氣,隻想求個安穩。


    沒有黨羽支持的老混蛋自是被罷了相,差點就給扔進了大牢。


    可惜父皇到底是個明事理的,老混蛋搖身一變,倒成了朕的太傅。


    在父皇那沒能施展抱負的老混蛋轉而把希望全寄托在了當時還是太子的朕身上。


    用著他那套嚴師出高徒的理念,給朕灌輸他的思想。


    更是讓朕從小就對他產生了畏懼。


    以至於父皇仙去後,朕滿足了他張承安幾乎所有的要求,任由他施為。


    連六部尚書都被他砍了五個,整個朝堂被攪得烏煙瘴氣。


    一時之間,天下動亂。


    他告訴朕,大餘已經病入膏肓,唯有嚴刑酷法,以雷霆手段,拿下這些貪官汙吏,震懾他人,同時興科舉,辦書院,放糧倉,收攏人心,方才有重新走向興盛的希望。


    朕不喜歡他的觀點,但朕知道,他張承安是對的。


    外部強敵環繞,內部黨派林立,各級官員結黨營私,朕的命令別說下鄉,連縣都下不去。


    是以,朕選擇了支持他。


    不得不說,那老混蛋是有本事的,也不愧是白鷺書院的首席。


    一係列讓朕都不是很明白的手段,確實起到了該有的作用。


    搖搖欲墜的大餘再次興盛了起來,黨爭被壓了下去,貪腐嚴重的官員紛紛掉了腦袋,江南的鹽商被一舉蕩平,西夷向我大餘稱臣,天下的讀書人也都有了晉升的希望……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朕也覺得他做的不錯,想為他搏點名聲。


    朕一直覺得,凡事過猶不及。


    他張承安做到那一步已經很好了,也該調整調整自己執政的理念,為自己換個好名聲。


    抱著這樣的想法,朕否決了他繼續維持高壓統治的想法。


    那一天,下朝之後,那絲毫不知道尊卑為何物的老混蛋當著朕的麵撕了朕的聖旨。


    還告訴朕,朕要是想做昏君,現在罷了他便是。


    那一刻,朕真的很想讓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但最後,朕忍住了,朕又一次退讓了,朕沒道歉,但朕任由他繼續去推行他的理念。


    往後的五六年裏,朕不再去管他張承安做了什麽,隻要大餘的國力確實在不斷增強,他也沒造反的想法,也就夠了。


    那老混蛋也是沒讓朕失望,連白鷺書院的同僚都被他砍了上百個,落了個渾身罵名的下場,連丞相府都被人潑了糞水。


    朕一點都不同情他,甚至還想大笑,腦中更是生出了他哪天不堪折辱自盡而亡的想法。


    走到這一步,倒也能說的過去。


    但上天對我大餘何其之薄,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世道隻持續了不到十年。


    天災橫禍便連綿不絕的到來,前一年暴雨連綿,騰河改道,後一年便是大旱不止,江南絕收。


    國庫挺住了一年兩年,卻頂不住這越來越冷的寒冬。


    朕是去過江南的,以前的冬天是有些冷,但絕不應該如這些年一般,大雪封路,江麵浮冰。


    朕也讓人詢問過本地的一些老者,在他們的印象中,瀾江從未有過浮冰。


    觀星台的人告訴朕,凜冬將至。


    但他們也不知道凜冬會持續多久,會有多冷。


    本就經曆了一次戰爭的陵州百姓又如何承受這嚴寒的凜冬?


    數千萬流離失所的百姓又該如何去安置?


    朕給不出答案,他張承安也不行。


    但百姓自己給出了答案,紅蓮妖教應運而生,掀起了巨大的動亂。


    又一次,朕和老混蛋的想法完全不同。


    流離失所的百姓豈可當做叛賊對待?哪怕他們舉起了刀槍,也是我朕的子民,隻要讓他們有一個安定的居所,自然能安居樂業。


    但那老混蛋不這麽想,他認為天災無法預測,朕無力保證百姓能有一個安定的居所,叛亂隻會不斷擴大,唯有血腥鎮壓方可解決問題。


    這一次,朕沒有讓步,朕告訴他,朕才是大餘的皇帝,他張承安隻是個臣子,做好臣子該做的事才是他應該做的。


    那一天,他看著朕,默默的行禮,退出了禦書房,眼中的神情朕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再後來,老混蛋仍不罷休,陽奉陰違的推行了一係列措施,又砍了不少白鷺書院和沐林黨的人,埋下了不少朕都不清楚的暗手。


    手段之狠厲讓朕都感到不適。


    自然而然的,沐林黨的人自是不會毫不反抗,任由宰割。他們在墨影樓,在江湖大幅度追加了老混蛋的賞金。


    這一切,朕都知道,但朕沒有阻攔,甚至於有些期待有人能把這惹人厭煩的老東西殺了。


    是以,君臨來京城後,護龍衛和禁軍被朕有意的調走了,為他創造了這個機會。”


    說到這,君鼎安的眼神已經有了幾分晦澀,聲音也低沉了不少。


    “怎麽就真死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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