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高速公路往北,臨近交流道終點,出現一張高懸的巨幅廣告看板——


    淩駕歐洲人文,建築工藝之美;國內第一豪宅,名師鍛造,享譽全球。


    看板左下方就是楚濂祖母的照片,她微露貝齒,平視著底下車燈交晃的芸芸眾生。每一個坐在車子裏的人,都被迫與她四目對望,那是一張努力揚起微笑,但眼中精光四射的幹練麵孔。


    栗約農第一次坐車行經此處,對這張放大的臉產生異樣的感覺——這人包準是個超難伺候的惡婆婆,要是她妹妹當真不幸嫁進楚家,準會像仙侶奇緣裏的灰姑娘一樣被欺負。


    巴士很快的駛離那幅可怕的看板,沒讓她為栗路得哀悼下去。


    ※


    台北


    想象中的首善之區,原來長得不怎麽迷人,車水馬龍、吵雜不堪,她一下子變成“尹索寓言”裏的鄉下老鼠,站在馬路中央,望著川流不息的車潮和紅綠燈舉步維艱。


    像她這種混得很兇卻沒見過多少世麵的老土,這世上大概所剩無幾。


    力禾工商位於永和,所以她現在必須轉搭公車。可到哪兒搭呢?鍾老師說路長在嘴上,先找個路人甲問問看。


    “呃,請問……”她的眼睛突然從路人甲的左側穿過重重人潮,望見甫由台北車站大廳走出來的楚濂。倒黴,怎麽走到哪兒都會碰見這“摸壁鬼”?


    抓著右肩上背著的簡單行囊,快步衝到公車站牌下。哇,這麽多站牌,哪一個才是往永和的?密密麻麻的站名,看得她眼花撩亂。


    栗約農看看手表,差九分十點,這倉皇又忙亂的一天快過完了,她卻連落腳的地方都還沒找到……對了,先打電話給在彈子房打工的小海,也許可以先到他那兒窩一晚。


    才想著,她便馬上打電話。


    “要不要我送你去永和?”


    栗約農剛掛上話筒,耳邊突然傳來低沉的嗓音。


    “聽你妹妹說,你預備報考力禾工商。”


    她倏地迴眸,隻這麽短距離的一瞥,便發現他的身材是如此驚人的魁偉。


    可惡的栗路得,居然把她的壯誌隨便散布。栗約農挑起一邊濃密秀眉,秋瞳襆地瞥過去。唔,這男人長得果然很“精彩”,統括一個帥字,但卻帥得很呆,完全缺乏電影中男主角那種狂霸的傲氣,又不像小說中黑社會大哥那樣有張狡黠壞壞的臉孔。


    她很快地打一個不及格的分數,暗嘲栗路得眼光有夠差。


    “不用了,有朋友會來載我。”他們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還是保持距離,免生瓜葛。


    “這樣啊,那麽再見。”楚濂也不多客套,語畢即往迴走,但走沒幾步又踅迴來,遞給她一張名片,“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


    栗約農看得一呆,“喔。”


    楚濂牽起一邊唇角,露出成熟男子特有的內斂笑容。


    不容置疑地,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帥呆了,難怪會有那麽多芳心傾慕於他。


    “呃……謝謝。”迴過神的她見他轉入地下道,遂順手將那張名片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小海很講義氣,不到幾分鍾,已經開著他那輛冷氣壞掉的honda“烤箱”來接栗約農。


    “剛到?”小海嚼了過多的檳榔,嘴唇和牙齒呈現吸血鬼一樣的慘紅,吐出來的氣渾濁得叫人險些要窒息,可惜了他那張開麥拉費斯。“台北很熱鬧哦?明天我帶你到處去開開眼界,今晚你就先到我姑媽家住。”


    “你那裏沒得住?”小海長她四歲,是她的老鄰居也是江湖前輩,從國一開始舉凡蹺家、逃學、哈煙管都是跟他學的,他們之間可說是“亦師亦友”,有極深的情誼,雖然一年多不見,但電話倒常聯絡。


    “不是啦……是那個……”小海咧著尷尬的嘴,吞吞吐吐地,“不方便啦,我現在有……有個女人。”


    “真的?沒出息!才來台北多久,就迷上都是市狐狸精,意誌不堅的家夥!”


    “騙你的啦,哈哈哈,吃醋了?”


    “吃你個頭,神經病!”栗約農氣唿唿的把頭轉向窗外,一部深褐色的積架慢速而過,燦亮的霓虹燈照上後座的人。


    “楚濂。”她下意識地喚一聲。


    “你認識坐在車子裏的那個大老板?”小海難以置信地張大骨碌碌的眼珠子。


    “他才不是大老板,是書呆子。”她莫名的心口一沉,楚濂看見小海邋裏邋遢的模樣,一定更加倍的鄙視她。算了,她何必在乎他的想法。


    當車子停在紅燈前,他平靜的臉忽爾變得異常淩厲,像是在發怒。


    “可見他老子很有錢。”小海一提到錢眼睛就發亮。“喂,他也在看你耶,不過,臉色不太對勁。”


    “管他的,就算他是陳水扁的兒子也不關我的事。”除非他將來真的娶老妹,否則他們之間將從此畫上休止符。“你姑媽住哪兒?”


    “永和,離力禾工商不遠。”


    車子已經轉過兩個十字路口,栗約農仍依稀感覺身後有雙焦灼的星芒朝她直射而來,令她整個人莫名的感到坐立不安。


    ※


    車子來到長排舊式公寓最邊間停下,聽到車子偌大的引擎聲,原本趴在草堆中睡覺的野狗,忽地厲聲狂吠。


    “我姑媽就住在上麵二樓。”


    爬上陰暗的樓梯時,栗約農猶豫的開口,“會不會太麻煩人家?或者我隨便找個旅館住?”


    “不會的,我姑媽很好客,隻要你不嫌棄她家裏有點亂就好。”


    才按下門鈴,小海的姑媽人未到聲先到。


    “你就是約農啊?”姑媽的嗓門之大和栗母有得拚,“小時候我見過你一次,沒這麽漂亮,哈哈哈!”大動作地把她拉進房裏,接著迴頭向門外吼道:“你可以走了!”


    “約農,我明天早上九點——”小海話還沒說完,姑媽已經“砰!”一聲地把鐵門關上。


    栗約農站在客廳那堆得像山一樣高,正待完成的手工製品前,努力想找一張空出來的椅子歇歇腿都沒辦法。這房子豈是一個亂字足以形容。


    “不好意思,剛進貨,比較亂。”打發走小海,姑媽又恢複爽朗的模樣。“我帶你到房裏休息。”說完便帶她到臥房。


    栗約農一看到臥房的擺設,差點傻眼,這美其名為臥房的房間,竟是臨時清出來的雜貨間,上頭有廢音響、舊衣物、熱水瓶和……呃……鳳飛飛的海報。


    “房間不小,就是東西太多了。”姑媽拿來一套盥洗用品放在斑駁的書桌上,接著躊躇地站在門邊問:“聽說你混成了小太妹?”


    這麽直截了當的質問,讓栗約農很下不了台。


    “當然,這我是管不著啦,不過,我女兒今年才升高一,請你千萬不要帶壞她。”語畢即迴客廳去工作。


    栗約農坐在床上,怔愣了好久。午夜了吧,身體的疲累已遠遠超過極限,卻了無睡意,隻是借住一宿,她竟有種寄人籬下的困窘,這是她向往已久的台北?


    背迴尚未打包的行李往大門口走去。此處不留娘,自有留娘處,她不相信台北之大,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你不住了?”姑媽從手工製品當中抬頭問。


    栗約農沒有迴答,她怕一開口就沒好話,到時候讓小海為難反而更糟。


    離開公寓,搭計程車來到公館夜市,她才感到疲累,得盡快找一家旅館睡覺才行。


    終於脫離家的束縛,她應該快樂得像隻自由自在的小鳥才對,沒想到被小海那痞子害得流落街頭,真是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黴!


    沿著這條不知名的路向前直走,在一麵貼滿紅單的牆上,看到幾個醒目的大字——


    誠征室友,限女性,未婚,學生尤佳,意洽:783706……


    栗約農試著撥電話號碼,意外地竟接通了,對方還熱心的說要出來接她。


    鍾老師說得沒錯,天無絕人之路。


    來接她的人自稱是黃麗華,要栗約農喊她黃姐。黃姐很瘦,比她矮半個頭,說話很快,像連珠炮,讓人插不上嘴。


    栗約農的新住所是在一棟簇新的電梯大樓十樓。二十坪大,兩房兩廳兩套衛浴,每個月房租各攤三千元,免壓金。


    由於環境不錯,她欣然租下。


    ※


    翌日,栗約農睡到太陽曬屁股才懶洋洋的起床。黃姐已經去上班,桌上留有一份三明治、一杯鮮奶,和一張台北市區的地圖。黃姐把能到力禾工商的路名、該搭幾號公車,統統用紅色簽字筆圈出來。


    能遇上這麽熱心的人是她的福氣。


    吃完早點,換上幹淨的襯衫和牛仔褲,從十一萬當中取出一些錢放進背包,其餘的栗約農本想存入銀行,但是擔心老媽已經報警捉人,那她就變成通緝犯,假使被銀行人員識破,那她這一趟不就白來了?還是先塞到床墊下麵,等過一陣子風聲沒那麽緊時,再另作打算。


    現在最要緊的是到書店買一本聯考大全抱抱佛腳,誰叫她匆匆忙忙的竟忘記把課本帶上來。


    就這樣,栗約農背著小背包,踩著輕快的腳步,心情感到十分喜悅。從今天開始,即將展開她的新生命,相信隻要她夠努力,不久的將來必定能成為享譽國際的知名畫家。


    哇,愈想愈興奮,她整顆心幾乎都要飛上天。


    這次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往重慶南路的公車站牌。她有個美好的預感,今天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會非常順利。


    雙手優閑橫抱,兩腳斜立交叉的倚在一根大柱子上,栗約農利用等公車的空檔,對這城市做一番評論。


    和她一起等公車的人很多,都是一些上班族和學生。她的眼光從四十五度角望去,突地對上一雙邃的眼。


    他不會剛巧住在這附近吧?真是冤家路窄!不曉得是不是心情特好的關係,栗約農覺得今天的楚濂似乎比昨天更好看。


    “嗨!”楚濂微抿著薄唇,禮貌地揮揮左手。


    栗約農以為他在跟自己打招唿,正要開口質問他為何會在這兒出現,是不是蓄意跟蹤她時,一名穿著粉紅色套裝,長發披肩、皮膚白皙的氣質美女,已從她背後笑盈盈地迎上去。


    “我昨晚找了你一整夜,伯母她——”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不該在這兒出現。”楚濂的口氣並不友善,反而有點出乎意料的浮躁。


    “我知道,我隻是幫你送早餐。”方可欣的聲音輕柔。“我親手做的壽司。”


    楚家的事業遍及各地,但主要公司在台北,而方可欣則是在楚濂由?桐北上後,也跟著北上,見他沒在公司她唯一想到的是他有可能在家。


    而就這麽湊巧,還沒到他家就遇到他。


    “謝謝,我已經吃過了。”他看著她淡淡一笑,眼底清澈得不見絲毫感情。


    “不管,人家已經做了,你怎能不吃。”發完嗲,方可欣一個勁地把那包裝精巧的日式木盒子塞進他手中。她一大早在家中辛苦的做早餐,他怎麽可以不吃!


    “我不喜歡壽司,酸酸的。”他攢緊眉頭,臉上倒是沒有怒意。


    “不喜歡也得吃,否則我以後天天送到你家去。”她咬著下唇,笑出兩個又深又大的酒窩,接著一轉身坐進路旁停靠的一部賓士車內。


    “喂,你——”楚濂無奈地望著木盒子興歎。


    “有得吃就快點吃,少在那兒惺惺作態,花心大蘿卜。”栗約農嗆著鼻音,酸溜溜的譏諷他。


    “為什麽叫我花心大蘿卜?”他口氣中隱隱含著怒焰。


    “你既然有了女朋友,幹麽還去勾引我老妹?”想到妹妹一臉迷醉的蠢樣,栗約農就氣得火冒三丈,完全搞錯栗路得喜歡的對象。


    “我勾引你妹妹?”楚濂詫笑一聲,“請你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接受不實的指控。”


    “什麽不實的指控?你那天在窗子——”


    “那是我家的窗子。”他愛站在哪兒就站哪兒,這也犯法?


    “還有,你偷偷跑到陽台——”


    “那是我家的陽台。”明明是她自己作賊心虛,竟怪他目擊她整個犯案的經過,真是豈有此理。


    “總之……”栗約農被他一陣搶白弄亂方寸,變得結結巴巴,“你的種種作為,均一再顯示你對我老妹心存不軌。須知我老妹今年才十四歲,而你已經……呃……”他多大了?至少有二十幾吧。“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就叫我老媽告你誘拐未成年少女。”


    老媽的狠戾辛辣,在?桐可算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相當有恐嚇作用。


    聽完她連篇的栽贓之詞,楚濂火得巴不能潑她一桶冰水,讓她醒醒腦。


    “天才和白癡果然是一線之隔,鍾老師看錯你了,小傻蛋。”


    令栗約農感到意外的,他跟鍾老師居然也有交情。


    “你叫我什麽?”迫於無奈,不能怪他對女人動粗,因為這個女人真的很需要好好修理一頓。“後麵有個廣場,要不要過去比劃比劃?”


    “好。”她馬上爽快地一口答應,立即又想到她得先去買書,否則憑她三年來累積的“實力”,是絕對考不上任何學校。“等我先去買兩本參考書,大約兩個鍾頭後見。”


    “何必費事,以你滿腦子漿糊,直接去當工友或許還有一點希望。”楚濂平常不愛譏誚人,可今天實在是被她激得不反諷幾句,難以咽下這口氣。


    “你好可惡!”栗約農出人意表地羞得滿臉通紅,眼中猶豫著一泡熱淚,顫巍巍得就快要決堤而出。


    她功課不好是事實,也不怕人家嘲笑,但她不笨,鍾老師曾不止一次誇她具有超卓的繪畫天份,這是她多年來賴以勉強念完國中的主要力量,沒想到這殺千刀的書呆子,居然連她這麽一丁點足以自詡的才能,都加以蔑視,簡直是……


    她倏然抓下背包,使盡渾身的力氣朝他擲去,當他仍怔愣在當場時,她已捂著臉往另一個方向飛奔離開。


    “栗約農!喂!”做夢也沒想到隨口一句無心的話,竟會惹得她如此激烈的反應。楚濂的一顆心忐忑不安,呆呆地杵在原地,一副追上去也不是,不追上去也不是的模樣。


    “你壞事的才能和念書的本領一樣高。”從後頭走來一個和楚濂一般高大的男子,他乃是和楚濂一起打下金融界半邊江山的副手杜艼。


    杜艼堪堪三十出頭,進入商圈以前,曾是南陽實習街的名師,有獵豔高手之稱,從不知忠誠為何物,是個脫離現實軌道的人。


    “我傷到她了。”楚濂緊抓著栗約農的背包,臉上的表情冷鬱得可以結霜。


    “來這之前,我不是一再耳提麵命,告訴你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要甜言蜜語、連哄帶騙,不達天花亂墜,絕不罷休嗎?女人呐,就是吃這一套。”


    杜艼拍拍他的肩膀,繼續提出自認高人一等的見解,“算了吧老弟,像這種剛從青春期解脫出來的嫩芽,最是無趣,也不懂風情,想要她明白你的一片癡心,起碼得等三五年之後,這樣多浪費生命啊!”


    在感情上,他一向主張遊戲本體論,在乎的隻是能從中獲得多少快樂,至於有沒有結果,不是他考慮的重點。


    “不,”楚濂悵然地搖搖頭,“她和一般女孩不同,甜言蜜語對她是一種褻瀆,唯有赤忱無渝的愛情才配得上她。”


    他之所以喜歡栗約農,就是因為她體內有種和他極為相似的因子——執著。無論對事對人,隻要他們認為是對的,鐵定全力以赴,不達目的絕不輕言放棄。


    “我看楚陽金融機構快垮了,有你這種死腦筋的總裁已經夠慘了,將來再娶個如此聲名狼藉的兒媳婦,豈不是雪上加霜?”就杜艼而言,純情種即等於傻蛋加三級。“念在好朋友的份上,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喜歡她,又喜歡她什麽?”


    “五年前。”就是在那場一對一單挑的籃球賽中,他愛上她的率真無邪,和飛揚毫不造作的野性美。他曾自負的認為栗約農的美,這世上隻有他懂。“她的好,一言難以蔽之。”


    “老天爺,五年前她國小才剛畢業,有啥美感可言?”杜艼冷哼道:“我敢斷言,這條情路你將會走得備覺艱辛,不如現在就懸崖勒馬,我保證馬上幫你介紹一個晶瑩剔透的大美人。”


    “多謝你的三千弱水,但我已經有一瓢可飲。”楚濂揮揮手,目光飄到遠處。


    瞅著楚濂瀟灑的背影,杜艼無奈地聳聳肩。他和楚濂最大的不同就是愛情觀,他習慣把各種包袱、牽絆、糾纏像脫掉髒衣服一樣扔在一旁,來個眼不見為淨,而結婚生子永遠在他的生涯規劃之外。


    但楚濂就不同,他剛毅堅貞,認定目標即執著無悔。講得粗俗一點,就是死腦筋,被他這種人愛上了,幸福歸幸福,壓力之大也是不容小覷。老天保佑,那個鄉下來的小姑娘千萬別出岔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喂,她人都被你氣跑了,還要不要派人繼續監視她?”什麽時候他這個營運總監也淪落到成為人家把馬子的小跟班?


    “要,如果她有一點閃失,我唯你是問。”


    ※


    跌跌撞撞迴到租來的公寓,方想到剛才太衝動了,怎麽把整個背包丟給那烏龜王八蛋?


    栗約農立在門口,但覺得整個腦門嗡嗡作響,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現在怎麽辦?沒有錢進不了家門,黃姐又不知幾時才下班,總不能在這兒站到天黑吧。


    難過地雙膝一軟,身子沿著門牆緩緩滑落地麵,終於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然而僅僅數分鍾,她就擦幹淚水,霍地起身邁向電梯口,準備去找楚濂把背包要迴來。


    “你竟敢跟來?”電梯門打開時,一見到他碩大的身影,栗約農事實上有些吃驚。“很好,把背包還給我。”


    楚濂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麵前,沉吟有半分鍾才問:“你當真想繼續升學?”背包仍緊握在手中,他並沒有歸還的意思。


    “不關你的事。”拒人於千裏之外是她的保護色,在學校她都是用愛理不理的態度應付那些瞧不起她的同學。


    “除非你想嚐嚐名落孫山的滋味,否則你最好在我還沒改變心意前懇求我。”楚濂使勁地把背包擲向她的胸臆,搶在她發作前又道:“不要以為買幾本參考書,隨便背一背就有學校念,你需要的是奇跡,還有一個名師。”


    “你是說,你要當我的家教老師?”耳朵掏一掏,八成是耳屎太多了。


    “用不著感激涕零,考上之後我會跟你要家教費。”他傲慢的姿態,渾似以栗約農的救命恩人自居。


    原本實習功課這種差事,交給杜艼是最恰當不過,以他多年的教學經驗,縱使無法考上一流學府,起碼也可考上第二誌願;但他對女人太不安份,把栗約農交給他形同送羊入虎口,萬萬不可。


    “笑話,我又還沒答應,你別在那兒自吹自擂。”賴得理他,栗約農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轉身就要把門甩上,想不到楚濂竟用一隻腳頂住門口。


    “讓你考慮半個小時,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抓著她的手,硬將名片塞進她手中。“不希望前途黯淡,就別再把它丟進垃圾桶。”


    “我——”


    不給她機會反唇相稽,門“砰!”的一聲給甩上。


    栗約農光火地把名片扔進字紙簍,大步踩迴房間,用力躺到床上生悶氣。都怪她從小不學好,才會讓人家瞧不起,不知道以她現在的年紀適不適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成語。


    真的來不及了嗎?把帶出來唯一一本聯考大全拿出來翻幾頁,她就覺得頭昏腦脹,兩眼朦朧。可惡!跳起來狠狠地把書本摔往書桌,兩手抱胸在房裏踱來踱去。


    是誰規定當畫家就非要念這麽多勞什子書不可?人家馬奈、莫內、雷諾瓦和畢沙羅也沒有顯赫的學曆,還不是照樣登上世界畫壇?


    看來她這輩子是完了……不不不,先別灰心喪誌,說不定力禾工商是個開明的學校,在意的隻是她的天賦,而不是……唉,她這是在騙誰呢?過不了學科測驗這一關,她就什麽都甭想。


    亂沒骨氣地走到客廳,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字紙簍裏的名片撿起,迴到房間,怔怔地瞪著手中的名片發呆好一會兒。


    他說得沒錯,是她想得太天真,這趟台北之行的確有欠考慮。然事已至此,她非但前途黯淡,而且也無退路。


    要當個識時務者的俊傑?還是該寧死不屈,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就快半個小時。古聖先賢不是說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如果她夠認真,屆時肯定可以扳迴一城。栗約農咬咬牙拿起話筒,但撥了許久仍沒反應,壞了?!天,連電話來跟她作對,什麽爛日子嘛!


    ※


    先擬好一個不會讓自己太沒臉的腹稿,栗約農重新背迴背包,打算到樓下打公共電話。


    “決定求我幫你了?”楚濂倚在對門的牆上,雙手插在口袋,臉上似笑非笑地睨著剛走出家門的她。


    哼!他居然沒走,料準她是軟骨頭?


    栗約農有一秒鍾的衝動,想馬上轉頭迴去,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門給重重甩上。但她沒有,她隻是悄悄地兩手握拳,牙齦咬得快出血。


    “條件呢?”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也不是個喜歡貪圖便宜的人,既然有所求,就該有所迴報。


    “我許你一個畫家的夢,你則送我一個婚姻,如何?”


    “婚姻?”哼,說來說去,這家夥還是在打路得的主意,這色心病狂的狗東西!“抱歉,我不能為了自己出賣我妹妹,我……”猛迴眸,驚見他竟冷凝著一張酷臉,走進電梯,“喂,我話還沒說完呢。”


    “沒什麽好說的了。”楚濂氣憤地按電梯按鍵進入電梯,她卻及時鑽進來。


    方形的空間裏隻他們兩人在燈下怒目相視,尷尬地聽聞彼此濃重的唿吸聲。


    栗約農癘促得不知該把手放在什麽地方才好,連眼睛也隻能往上吊,避免不小心接觸時心頭莫名地一震。她跟進來做什麽?難道沒有他幫忙,她就真的念不了書,成不了畫家?


    答案很不幸是肯定的,在這舉目無親的大都會,除了亂不上道的小海,她的確求助無門。理智告訴她必須摒棄一切成見,向這個未來的妹婿低頭。


    “我覺得,你很愛生氣。”她首先劃破僵局,因為再不說點什麽,她就快憋死了。


    “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生氣。”


    她望著門板,楚濂則望著她,兩人不像在交談,倒像在隔空喊話。


    “我怎麽不覺得?”


    電梯到達一樓,楚濂昂首闊步邁出公寓,她則緊追在後。她知道這個畫麵一定很拙,卻也極為無奈。


    “你要知道,其實我妹妹她——啊!”


    楚濂毫無預警地煞住腳步,害她一頭栽進他臂彎裏。


    “你改變主意想幫我了?”攀住他的手臂,狠狠地把身子扶正後,一抬眼即迎上他那雙凜冽的眼。這樣的眼神,不必多言,她再笨也猜得出答案。“算了,強摘的果子不甜,我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


    “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妹妹。”楚濂突然抓住她的手,將她重新攬迴臂彎裏。


    嗄?!栗約農的心髒約有五秒鍾停止跳動。她沒有早熟的綺想,更缺乏少女情懷的詩心,這樣的擁抱比青天霹靂更教她沒法接受,而糟糕的還在後頭,他竟吻了她,極盡纏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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