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日。


    元輔張居正、次相高拱互相亮刀,分外眼紅。


    作為閣臣的胡宗憲、李春芳對視了一眼,皆看懂了彼此眼神。


    但願元輔就此熄了怒火。


    一旦閣老互欲置對方於死地,他們就不能再坐視了。


    大臣進退,以及別官進退,身為閣臣,往往難以爭持。


    但要誅殺重臣,則或是朝廷失德,或是黨爭激烈,他們就必須爭一爭了。


    次相譏諷元輔門下弟子急於報效,善於報複,勉強算是正當理由了。


    都察院右都禦史於慎行為首輔恩師出頭,這是報效。


    善於報複,則是於慎行和穆文熙、許孚遠一向不和,原因也很簡單,與黨附有關。


    於慎行黨附張居正,穆文熙、許孚遠黨附高拱。


    此次京察,顯然是難以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之口的,但元輔也沒想著堵,隨意搪塞罷了。


    隻要不去動高拱,就沒有人能說什麽,可憐次相在朝,要成“光棍”了。


    張居正命內閣中書舍人傅應禎將名冊送往玉熙宮。


    煌煌“高門”,就此而終,高拱難掩悲情,以為再無他事,就準備迴家了。


    隻聽得張居正又道:“還有件事,聖上的萬壽宮、永壽宮成了。”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西苑一場大火突然燒了聖上日夜練道修玄的萬壽宮、永壽宮,引起了無數浮言。


    進入嘉靖四十年後,聖上誅奸佞,抄奸商,宮內開支有序,閣衙人人明如鏡、清如水,以致國庫充盈,民安國泰。


    在嚴嵩內閣、張居正內閣前後兩任內閣努力下,先後劃撥了四百萬兩紋銀,為宮裏修殿、修仙觀,於去年年底全部竣工。


    欽天監擇了良日,要恭奉聖上居有定所。


    又要寫青詞了。


    所有人心裏同時浮現一句歎息。


    不過,張居正內閣寫青詞次數還是較少的,整個嘉靖四十年,一道青詞都沒寫過。


    聖上壽宴那個賀表,隻是恭祝聖上萬壽無疆之語,與道、玄無關,書寫之體,也就與青詞無關。


    這次,兩座宮殿落成,聖上龍駕騰遷,就必須以青詞賀之了。


    一年多沒寫青詞,現在忽然提及,剛犯了錯的高拱,甘草的李春芳,都擔心手生、心生。


    尤其是胡宗憲,在入閣拜相前,離開朝廷多年,十數年沒寫過青詞了,心中不禁一突。


    張居正見閣臣們眼神都聚集在他身上,擺擺手道:“不必擔心,在龍駕騰遷之日前夕,我會召百官來此,同協同力即可。”


    聖上宮成。


    是天下第一大事。


    青詞賀表自然不是那麽好寫的。


    作為內閣首輔大臣,為防止出錯,要召集六部還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聚集在西苑內閣值房,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聖上各寫一篇敬天頌聖的青詞。


    說的都是一迴事,篇篇還須寫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愜聖意,這是要能力的事,一篇四六駢文,比科考時那三場文章還難。


    到時候,幾十人聚在這,彼此參考、相互印證,身為內閣閣老,總有辦法寫出一篇上佳的青詞賀表,總會有追求進步的部下為上者分憂解勞的。


    當然,在座的幾位大學士還沒到那種程度,提前知曉了這事,花些心思想想,總是能寫出來的。


    “子實。”張居正望著李春芳道。


    “元輔。”


    “逸甫那,就由你信書一封告知此事,讓逸甫趕在龍駕騰遷前將賀表送來。”張居正道。


    自從被陳以勤敲詐了十篇手書後,張居正就不願意再給陳以勤、給陳家寫任何東西了。


    這家族是真藏書、藏信啊,據說幾百年前王文公(王安石)給陳家的書信,至今還被陳家小心珍藏著。


    張居正不願意幾百年後自己的手書被人拿出來展覽,更不願意信中的意思被後人曲解。


    特別是這種號召文武百官為聖上敬上青詞賀表的事,萬一被後輩兒孫誤解為逢迎聖心就不好了。


    雖然他就是在逢迎聖心,但不能傳揚到後世。


    一代賢相的名聲,不能墜!


    經過晉黨倒向,高拱奪權,大起大落的張居正終於有了危機感,朝廷中的權力,張居正在抓緊時間往懷中攬,而聖眷,張居正也在努力爭取。


    聖君在位,得君心者,得權力。


    直到此刻,相府還掛著孝,胞弟張居易的死,可以是軍方在向聖上表忠心,也可以是聖上在警告他。


    按照之前老母給兩個胞弟的安排,張居易去軍方撈戰功覓封侯,張居謙隨戰船去西洋撈錢財。


    張家的手,觸及政、軍、商三界,這簡直是要打造出一個無上家族出來,這顯然觸及了聖上的底線。


    於是乎,他差點倒台,胞弟張居易直接身死,胞弟張居謙則被他親自打斷了腿。


    以後別說登船出海,就連上個床都費勁。


    為此,他險些與老父親、老母親翻了臉,但明悟過來家族險境的老父母,還是因為一子凍餓而死,一子身有殘疾,且是親手造成的,而氣病了。


    老父親的身體本身就不太好,兩個幼子又是心上肉的存在,這下,差點沒有死了。


    幸好,張居正在打斷幼弟腿時,請來了太醫院院正李時珍,有神醫在旁,哪怕到了鬼門關,照樣能給拉迴陽間。


    但是,腿傷易治,氣疾,李時珍也能醫,唯獨心病,李時珍沒有太好的辦法。


    這些時日,張老夫人整日以淚洗麵,鬱鬱寡歡,張老太爺更是不堪,渾身總覺得沒有力氣,躺在床榻上,少有起來的時候。


    要不是海瑞,張家就此家破人亡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以,張居正下值後都不想著迴家,有時幹脆在值房中睡了,這番反攻倒算如此猛烈,甚至有些不顧一切,破壞規矩,其一的原因,便是在紓解滿心的苦楚。


    發泄過後,張居正明顯好受多了。


    “是。”李春芳點點頭道。


    他就沒那麽多顧忌了。


    不想爭權,不想當完人,行事隨心所欲就好了。


    ……


    一名九卿被斥退。另有三十二名朝官被斥退。


    五十三名朝官被外調出京。


    朝野上下,頓時掀起滔天駭浪,明裏暗裏的計較無數。


    浙江衢州府知府楊俊民還是死了。


    背後身中數刀,錦衣衛、東廠聯合宣布是自殺。


    整個衢州府上下官吏,被全數罷官去職受審,罪者誅,庸者貶。


    開化、德興兩縣礦難,死傷百姓的撫恤,就由被誅之官家中抄沒所出。


    死者撫恤在千兩銀子以上,傷者補償也在百兩銀子以上。


    兩縣亂象,皆未衝撞衙門,被定以為民情,而非民亂,由浙江巡撫王用汲勸服歸鄉恢複生產。


    去年未盡之事,自此全部而終。


    黨派轟然崩塌,長子為己命令而死,年過五旬,已是知天命的吏部尚書楊博,知道聖上留手了,給予了體麵。


    楊博忽然病了,聖上特遣禦醫前去看望,不幾日痊愈。


    而在病愈次日,楊博以“年老力衰,不勝繁務”為由,向玉熙宮,向內閣,乞骨還鄉。


    曆來國之重臣辭官,為君者總要三挽三留,為臣者也要三辭三拒,如此拉扯一番,互表君臣情義。


    楊博是嘉靖八年進士,在朝三十三年,見遍了大明朝的起落起,這一朝之臣,朱厚熜也願意給予落幕。


    第一次挽留,玉熙宮降旨吏部,命吏部上下官員齊至楊府,挽留楊博,挽留上官。


    然楊博去意已決,含淚讓奴仆關上府門,拒不見部下。


    第二次挽留,玉熙宮降旨內閣,命內閣閣老李春芳親自登臨楊府,挽留楊博,為國挽忠。


    楊博命奴仆大開中門,親迎閣老於府中,楊博仍去意堅決,數個時辰後,李春芳歎息離去。


    第三次挽留,玉熙宮降旨楊府,聖請楊博勉勵,當有諸葛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誌,繼續留朝。


    楊博命奴仆大開中門,設香案,沐浴焚香後,大拜於地,以才疏德薄,有負聖望之語,泣血封旨,捧還官印。


    或許。


    這是臣子唯一可以拒絕聖旨的機會。


    內閣、六部、京城百姓,一城官民為之感歎萬千。


    當然,任何時候拒絕聖旨,都必須付出代價,三留三辭已畢,聖旨再降。


    準楊博去職還鄉,三日騰府,五日離京,此後無詔不得進京。


    由其子楊俊士、楊俊卿同行侍奉。


    自京城向西一千六百裏,就是楊博老家山西蒲州,沿途所經府縣,要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以禮送楊博還鄉。


    皇恩不可謂不浩蕩。


    這一幕。


    讓所有柱國大臣心有撫慰。


    從嘉靖四十年上元節始,內閣、六部九卿接連發生重大變動,升者固然可喜,退者皆黯然。


    如嚴嵩、嚴世蕃父子身死族滅,如徐階消失不見,大明朝重臣們每每想起總會心有戚戚然,哪怕不敢說,但心底都在說,當今聖上是寡恩少義之君。


    但在今日,見楊博離朝恩眷,誰人不得說一句當今聖上仁厚啊。


    楊博攜子歸鄉。


    每到一地,在受迎接之餘,也會先向京城方向叩拜,如此直至家鄉。


    為天下人津津樂道。


    來者快,去者也快。


    大明朝軍隊克服草原,收複故土的消息一傳來,立刻就蓋過了一切,如閃電般傳遍天下,成為所有的人談論的焦點。


    華夏上下五千年。


    真正打敗草原的皇帝、將軍沒幾個,漢武帝劉徹、冠軍侯霍去病是一,唐太宗李世民、衛國公李靖是二。


    宋不提,元非漢人所功,今大明朝,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恢複華夏衣裳,又有當今聖上,克服草原,納萬裏江山入朝。


    民之大幸,國之大幸,民族亦大幸,中華秋海棠葉輿圖,已初見雛形。


    唯一差的,就是東北、外東北之地,那裏的建州女真一族,還是大明朝的肘腋之患。


    然而,經過一冬之戰,大明朝將士人人思戀中原,不宜即刻東征,況且,建真女真一族也沒有那麽強,不值得十數萬大軍出動,那裏屬於遼東鎮,合該有遼東鎮軍解決。


    聖旨傳入草原。


    命北征大元帥王崇古即刻凱旋,先鋒將軍戚繼光、護軍將軍俞大猷繼續率領本部兵馬留守草原,清剿草原剩餘反抗軍騎,九鎮兵馬會輪流進入草原輪換,朝廷欲在草原建立生產建設兵團。


    在這個機械力不夠發達的時候,馬兒的作用是不可代替的,偌大的草原,是天然的大國牧場,朝廷是不可能放棄的。


    前東虜之主,草原共主,今大明朝順安王打來孫,和前北虜可汗俺答之子,北虜王子,今大明朝第二代順義王僧格林沁,聯書代替所有牧民離開苦寒草原,要前往溫暖地方,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溫暖的地方生活的想法。


    朝廷給予了允準,經過玉熙宮、內閣多輪磋商,給兩百萬草原牧民劃定新的居住地。


    從南到北,分別是嶺南島、澎湖島和琉球群島,這些地方別的不說,溫暖是肯定的。


    這樣一來,相當於內附大明朝的琉球人,與大明朝新征服的草原人,將在未來五年裏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換家”。


    而超過兩百萬平方公裏的草原,就讓琉球那幾十萬人扔進去,連水波都算不上,為了發展草原,大明朝朝廷準備在五年內動員五百萬中原百姓前往草原生活,在那片草原上繁衍,徹底使其轉化為華夏疆土。


    即便幾百年、幾千年後大明朝山河破碎,社稷移主,草原也要成為華夏永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是一項宏偉霸業,是前人們從未完成的文治武功,再艱難也要完成。


    大明朝要修建的兩萬裏直道,再次增加五千裏,要從中原修出一條通往草原,且橫跨草原東西的偉大直道。


    聖旨旨意,打來孫、僧格林沁,和昔日草原貴族們,要隨著大軍凱旋一同來到京城。


    雖然說草原降而複判的可能不大,但“質子”,這個沿襲數千年傳統信任的東西,是必須要有的。


    朝廷派出使者前去所有鄰國,讓各國使者一同觀禮。


    時隔近千年,萬國來朝的景象,已然就在眼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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