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達墓地的時候,天空飄著小雨,墓前泠泠站著一道細長的身影,衣衫盡濕,也不知在這裏待了多久。韓致一眼認出對方的身份。“臨深。”韓致皺起眉頭,拽了他一把,“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韓臨深迴過頭來,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爹。”韓臨深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又低下頭去,“我曾許諾陸起,說我未來做了皇上,他就做我的臣子,怎麽轉眼之間,事情就變成了這樣?”韓致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腦袋:“迴去吧,你身上很冷,迴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墓地周圍鋪滿了淡黃色的銅紙錢,墳前的地麵殘留著燃燒後的灰燼,被雨淋濕了,黑乎乎地一片。墳前立著一塊碑,其上簡單題著“陸起之墓”,因為生父生母不詳,家族親友一片空白,除此之外,隻有向道鎮為其刻的墓誌銘。陸起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去世,他死得實在太年輕了,以至於碑文寥寥數語,便概括完一生。陸久安想起幼時奴隸市場買下陸起的場景,想起他倔強又可憐的目光,抿了抿嘴,把手裏的花放在碑前。接著撿了塊鋒利的岩石,蹲下身,在墓碑上一筆一劃添上四個字。“兄 陸久安”。“莫要太難過了。”韓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隻能笨拙地牽住他的手,“……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想起一切往事後,陸久安對生死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他聲音輕飄飄的,“我隻是覺得,陸起仿佛隻是來我生命裏走了一遭,專門為我擋這一劫,就又迴去了。”陸久安歎了口氣,懷念地說起小時候的趣事:“……他那時候性格內向,老是被山水捉弄,想反抗,又打不過對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來找我告狀。”韓致卻豁然抓住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想起來了?”“是啊。”陸久安點點頭:“昔日我告訴你,我是占了別人的身子,但其實我一直是我。”“我就是陸久安。”“太好了。”韓致心弦陡然一鬆。他其實沒有告訴陸久安的是,他當初因為那些話,一直提心吊膽的,深怕原主突然從身體裏蘇醒過來。如果真是這樣,到了那時,他的久安又該何去何從。現在聽到他這麽說,心中那顆石頭終於放下來,再也沒有了顧慮。兩人迴到府上,陸久安這才問起謹安王的下場以及事情的後續。提到對方,韓致臉上冷冰冰的,衝天的戾氣猶如實質:“造反之人,自古以來隻有一個結局……”接著韓致原原本本道明事情始末。原來韓致在接到付文鑫的消息後,立即調兵遣將,趕到別院將其圍了個嚴嚴實實,裏麵的人見大事不妙,有的想逃跑,有的棄械投降,有的殊死反抗。但是鎮遠將軍旗下的將士,哪是這群散兵遊勇可敵的,兵戎相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戰鬥就分出了勝負,謹安王被縛手捉了推到韓致麵前。韓致麵無感情地看了韓昭一眼。他沒料到幕後黑手會是他,也想不通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無意去詢問背後的原因,當務之際是找到陸久安。韓致帶著人馬漫山遍野地搜索,最後在一個隱蔽的山洞找到陸久安,而再次找到陸起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韓昭被交由大理寺候審。韓昭身為皇親貴族,卻戕害朝中重臣,這本來就已經是一件足以震驚宵廷的事。再加上永曦帝下令徹查,大理寺的人不敢掉以輕心,一麵對著謹安王道“得罪了”,一麵嚴格執行命令。或許是韓昭見大勢已去不再遮掩,或許是別的原因,總之大理寺的官員輕易就找到了些許蛛絲馬跡,然後再順藤摸瓜,翻出了許多讓人震驚不已的東西。滿庫房的鋒利兵器,滿屋子的金銀珠寶,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書信往來……這些東西一露世,興致就完全不同了,這可是舉兵造反!大理寺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誰都沒有料到,案件兜兜轉轉,到了最後,牽扯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宗大案。滿朝文武也吃了一驚,實在是謹安王平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不理政務一心向佛的閑散王爺,沒想到私底下卻潛藏著這樣的野心。然而聯想到其母廖貴妃做過的事,眾人又覺得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舉兵造反者,處以斬刑,家裏凡年歲16以上者連坐絞刑,16歲以下發配邊疆,女性全部充作軍妓。陸久安聽到共謀者裏麵有個熟悉的名字:“廖主簿?他怎麽也參與其中了。”廖主簿在朝中存在感薄弱,要不是嶺山圍獵那場狼人殺裏對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陸久安不一定對得上號來。隨即他想到什麽,緊皺眉頭:“不對,廖主簿和廖貴妃什麽關係?”韓致讚許地點點頭:“兩人論淵源,祖上同屬一支,但其實曆經那麽多年,這微末的宗親關係早已名存實亡。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竟然聽信了韓昭事成以後提他做國舅的話,暗地裏幫他出謀劃策,掌管寺廟財產。”“糊塗,就算提國舅,也輪不到他。”陸久安輕嗤一聲,“名利財富當真這麽重要嗎?竟讓一個人甘願冒那麽大的險,也要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這般想的……”韓致搖了搖頭。“那個祝嶽呢,也一並處死了麽?”韓致眉鋒攏起。“誰?”陸久安把他的麵目特征簡單描述了一下。“他呀……”韓致意味不明地露出一個冷笑,隨即轉頭吩咐屬下。不一會兒,那名士兵抱著一隻大狗走上前來。“五穀!”陸久安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五穀在傷勢那麽嚴重的狀況下,竟然存活了下來,這不禁帶給陸久安一絲絲慰藉。五穀全身毛發被剃了個幹幹淨淨,身上的傷疤交錯縱橫,最明顯的是它臉上那一道,從左耳到右眼,幾乎貫穿了它整個麵頰,尤顯猙獰。索性那些傷疤在治療下已經開始慢慢結痂,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長出了粉紅色的新肉。“你還活著……”陸久安心潮澎湃,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抱緊五穀,捉住它耳朵狠狠親了親。韓致道:“那個祝嶽,被五穀咬死了。”韓致本來不會對他有任何印象,但是祝嶽死狀實在太過觸目驚心,士兵發現他的時候,祝嶽倒在血泊裏,喉嚨破了個大洞,麵上猙獰可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死去。“咬得好!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死有餘辜!”陸久安想起別院深處他輕描淡寫地討論殺人,又想起祝嶽是害死沐藺的罪魁禍首,不禁覺得大快人心,他揉了一把五穀的耳朵,讚賞道,“乖狗狗,今晚給你加雞腿好不好?”五穀搖晃著尾巴,“嗚嗚”叫了兩聲以示迴應。邊上的士兵嘴巴囁嚅了兩下,欲言又止。他其實很想告訴陸久安,讓他千萬保重自己的身體。陸久安昏迷不醒後,他家將軍衝到關押謹安王的大牢,一拳又一拳地砸向韓昭,整個牢房都迴蕩著韓昭癲狂的大笑以及拳拳到肉的聲音,那不顧一切的模樣讓他們這群下屬看了都覺得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罪人伏誅,陸起死亡的陰影在他心裏衝淡了不少,陸久安語氣輕快道:“當初你怎麽確認我被歹人劫走的?萬一是我自己走失的,亦或者像百姓口口相傳的那樣,被佛祖收走了呢。”韓致道:“我看到你留下的求救信號了。”“果然……”說起這個,陸久安倒想起一樁往事,“你還記得我初次告訴你摩斯密碼這個東西時,用白玉瓷杯敲出來的那串聲音嗎?”“記得。”韓致說完,隨手撿起手邊的物什,一個不錯地複原出來。“那你還記得是什麽意思嗎?”韓致無奈道:“你罵我的話。”陸久安搖了搖手指頭:“我之前騙了你。”“騙了我什麽。”將軍從善如流地問。“那串摩斯密碼並非‘你是渾蛋’。”陸久安頓了頓,道:“是我喜歡你。”第231章 陸久安在府裏休養了大半個月, 除了腿腳還有些不便之外,很快又變得生龍活虎了。有一天韓致來府上找他,道:“月底就是韓昭等人的行刑日, 你要去看看嗎?”陸久安想了一下, 還是拒絕了,他雖然在大周呆了幾十年, 但靈魂畢竟來自21世紀, 這種血腥的場麵, 他依舊還是接受不了。陸久安雖然沒去, 但付文鑫他們免不了要去看熱鬧。據說當天刑場血流成河,劊子手的刀都砍斷了兩把,可見受刑的人有多少。接下來便是抄沒家產,發配充軍。偌大的一個謹安王府,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這場劫蕩中, 唯一幸存的是謹安王那個走路尚且蹣跚的幼子。那個孩子懵懵懂懂的, 根本不知道周圍發生的變故, 被陛下抱在懷裏, 隻顧著捧著嘴邊的糖果傻樂。“稚子何辜啊。”永曦帝歎了口氣,詢問宮中嬪妃有誰願意撫養他。但是罪人之子,誰敢冒領,永曦帝又在朝中詢問了一圈, 眾臣要麽以家中妻妾兇悍為由作搪塞, 要麽以教子無方來推脫,反正就是沒人願意接手。小世子像個皮球一般被人踢過來提過去。最後還是韓致將他帶迴了府上。小世子剛一見到陸久安,就抱著他的小腿不撒手, 嘴裏咿咿呀呀喚著“爹爹”。韓致臉色一黑,有些懷疑自己在朝堂上做出的決定是否太過衝動。陸久安一把將他抱起來, 托著他的屁股蛋兒顛了顛,驚訝道:“這不是小世子嗎?你怎麽把這小子領迴來了。”一旁的東蘭公公正指揮小太監把小孩兒的貼身衣物以及搬入府裏,聞言掩嘴笑了笑:“陛下賢明愛德,不忍傷害這麽幼小的生命,下旨赦免了他的罪行。”小孩兒的東西有限,小太監不一會兒就搬妥完畢,東蘭行了個禮便離開了禦王府。而陸久安也借著這個時間,鬧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陸久安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捏了捏小孩兒肥嘟嘟的臉蛋,道:“你和韓昭水火不容,他的母親還曾經下毒害過你,你現在居然把他抱迴來了。”韓致心道,何止是你,滿朝文武都沒有想到,不過看皇兄的神情,倒是仿佛早有預料一般。“他爹確實討人厭。”韓致輕飄飄地看了小孩兒一眼,提著他的衣領把人往床上一放,威脅道,“以後心頭不爽快了,正好拿你出氣。”小孩兒心有所感,癟嘴“哇哇”叫了兩聲,往陸久安懷裏躲去,陸久安沒想到韓致還有這麽幼稚的一麵,哭笑不得。“也好,反正我倆在一起後,未來注定沒有子嗣,這小孩和我有緣,每次碰麵都叫我爹,實乃天意存焉,當成兒子養也無妨。”江預謹慎道:“務必三思而後行啊大人,謹安王的死說到底和大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要是養著這孩子,恐後患無窮。”江預緊緊盯著陸久安,就差把“弑父報仇”“養虎為患”這八個字寫在臉上了。陸久安笑了笑:“這小子現在還沒到記事的年紀,什麽都不懂,不用怕。再說了,人之初性本善,好好教育引導他,我相信他會長成一個明事理的大小夥,不會出什麽岔子的。”於是小世子就此在禦王府住下了,陸久安覺得,既然這個小孩兒跟著他們,不如改個名字,重新開始。韓致對此倒是可有可無,直接把改名字的權利交給了陸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