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久安轉頭朝後邊看了一眼,不安地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有人追來了。”陸起咬了咬牙,他的雙腳已經酸軟地像兩根麵條,但是絲毫不敢停下。好不容易看到別院的大門,兩盞紅通通的燈籠高高掛著,照亮了門前那一小片逃生的路。陸起心頭一鬆,背著陸久安悶頭朝前衝。別院坐落在一座深山中,離晉南城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後麵追兵不斷,走大道絕非明智之選,江預他們又生死不知,還不如躲進山中,到時候或許可以找個隱蔽之處,等待韓將軍找來。陸起在心裏迅速分析利弊,拐了個彎鑽入叢林。山裏雜草叢生荊棘遍布,飛禽走獸都迴巢了,周圍靜得可怕。陸起喘息聲越發粗重,心髒快得要從喉嚨裏跳出來。恍惚之間,他好像迴到了應平,縣衙裏的老槐樹下立著一盞沙漏,一聲尖利的口哨聲響起,他和陸大人同時衝了出去。“這次三千米長跑我肯定會贏。”“行啊,你要是贏了本大人,晚飯就獎勵你一隻雞腿。”太陽明晃晃的,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思緒瞬間抽迴,陸起才發現額頭上汗水太多,以至於流進了眼睛。他晃了晃腦袋,不知為何會突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情。陸起迴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火把熊熊燃燒,追兵循著蹤跡跟了上來。陸起突然停下腳步,重重喘了一口氣。“大人,陸起實在跑不動了。”“我知道。”陸久安用衣袖幫他擦掉臉上脖子上的汗水:“陸起辛苦了,放我下來吧。”陸起沉默地放下陸久安,就近找了山洞,確保安全後,把陸久安轉移到山洞裏邊。接著,他站起身往外走。“你幹什麽去?”陸久安心生警惕,頃身過來拽住陸起的手腕。“我們身高一致,背影相仿,連大公子都差點分辨不出來。”陸起平靜地說,“我幫大人引開追兵。”“別去。”陸久安道,“跟我一起躲在這裏。”陸起搖了搖頭:“大人一向聰慧,豈會不知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人都逃不掉的。”陸起說完,把陸久安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陸久安不知道他為什麽跑了這麽久,還有這麽大的力氣,眼看敵不過陸起,他幹脆撲上去,雙手合力死死抱住陸起一隻腿。陸起笑了笑,蹲下身來:“其實他們說我和公子像兩兄弟時,我內心一直在暗自竊喜,我可以叫公子一聲哥哥嗎?”陸久安目露哀求:“別去……”“不要任性了哥哥。”陸起歎了一口氣,狠下心來,一掌批暈了陸久安,把他小心翼翼平放在地上,想了想,又脫下外衫罩在他身上。他看著陸久安平靜的側臉,輕聲道:“我會拚盡全力迴來見大人的。”……陸久安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根浮木,漂在水麵上,沒有目的,不受控製地被水流裹挾著往前。從小溪到溝渠,又從溝渠到湖泊,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經過一個漩渦時,陸久安被拖著往水下無盡地沉去……水壓重重施加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痛苦地死去時,有人拽住他的手,一把將他從水裏扯了上來。陸久安猛地睜開眼睛,翻身而起。韓致半跪在地上,手上還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不遠處,身著盔甲的士兵持刀而列,每個人身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陸久安想起暈倒之前發生的事,來不及詢問情況:“陸起呢?”韓致轉頭看向左邊。陸久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瞳孔猛地一縮,霎那間,心髒仿佛被撕裂開來。陸起躺在草地上,胸口破了一個巨大的洞,鮮血汩汩從身體裏流出,淌了一地。見陸久安醒了,陸起廢力地撐起一個微笑:“大人,我說過我會迴來見你的。”陸久安手抖的不成樣子,幾乎攙不住韓致的胳膊,韓致一把抱起陸久安,把他放在陸起身邊。陸久安按住陸起的傷口,企圖去堵住他的血,可是血太多了,連帶著把他的衣袖也染紅了。陸久安嘴唇哆哆嗦嗦,囁嚅著半天才拚湊出一個完整的話:“陸起,哥沒保護好你。”“沒事的大人……我的生命也是你給的。”陸起斷斷續續道,“大人,我痛,你別按了。”陸久安條件反射地縮迴手。這時候,五穀也迴來了。它慢慢爬上山,不知道經曆了什麽,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完好的皮毛。它一瘸一拐來到陸起身邊,趴了下來,伸出舌頭去舔陸起的臉。“乖狗狗。”陸起虛弱地給了它一個迴應。“大人。”陸起把陸久安的手牽起來,按在耳朵後麵,“你還記我這幾顆痣嗎?小的時候,你最愛摸我這兒了。”陸久安的眼淚不停往下流,已經哽咽到說不出話來,隻能一個勁地點頭。陸起眼神漸漸渙散,手也沒有了力氣:“多想再陪陪大人啊。”最後他眷念地抹了一把陸久安的手背。“再見了,大人。”第222章 陸起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山間林裏陡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巨大的哭聲充滿了痛苦和破碎,很快又戛然而至。所有人都悲憫地看著這一幕。陸久安貼著陸起的身體暈倒在側, 韓致小心翼翼抱起他放入一旁的馬車裏, 然後去探陸起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韓致抿了抿嘴, 把陸起一同移入車廂, 翻身上馬。“迴程。”陸久安的意識浮浮沉沉, 恍惚之間, 他來到一片陌生的空間,周圍彌漫著大片白色的迷霧。他不知道這是哪兒,也忘了自己是誰,心裏仿佛有一股難言的鬱氣久居不散,讓他分外難過。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許久, 跌跌撞撞往前走。迷霧慢慢散去, 露出周圍的景象, 陸久安這才發現身處的是一座園林中。庭院經過精雕細琢, 假山堆砌花團錦簇,端的是別致秀雅。彎曲的迴廊裏,丫鬟仆人神色匆匆,拿毛巾的, 端熱水的, 所有人朝著一個方向奔走急行。陸久安看了一會兒,攔住一名丫鬟:“請問……”丫鬟仿佛沒看見他,與他擦肩而過。陸久安沒辦法, 打算跟在丫鬟背後一探究竟。穿過迴廊,又經過竹園, 最後來到一間廂房外。這裏的人更多了,陸久安在人群中,眼尖地發現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人站在房門外,焦急地來迴踱步。“少爺,熱水端來了。”“快送進去。”那人轉過身,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來,陸久安驚訝地脫口而出:“爹!”這時候,他隱隱約約記起自己是誰了。此時的陸時宴臉上還沒續胡子,身形也不似他印象中那麽渾圓,明顯年輕了很多。陸時宴企圖跟在丫鬟後麵一塊兒進屋,結果一隻腳還沒跨進去,就被一把中氣十足的大嗓子給嗬斥出來,隻能弓子身子趴在窗戶上廢力地往裏看。陸久安見自己的爹不搭理他,又對眼下發生的一切分外好奇,走過去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直直穿過了陸時宴的身體。“我……我這是怎麽了。”陸久安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摸了摸自己身軀,“我死了嗎?”廂房內似有一個女人哀嚎不斷。陸久安學著陸時宴的樣子湊上去,這時候,廂房內突然傳來一股巨大吸力,陸久安整個人不受控製地被往裏麵拉去,落入閨房內正在分娩的婦人腹中。陸久安感覺自己被劈成了兩半,一半變成了剛出生的嬰兒,懵懵懂懂,一半的自己又維持著虛無的形態,以俯瞰的視角縱覽人生。陸家新得了一個小少爺,據說出生那天,正值閬東祈豐節,知府大人親自主持祭祀大典,殺雞宰羊,萬民齊祝,故取名陸久安,有長治久安之意。陸久安自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除了剛出生嚎了那麽一次,平時安安靜靜趴在乳母懷裏,不吵不鬧,逢人就給笑臉,丫鬟仆人都喜歡逗他,陸家老奶奶更是寶貝得不得了,天天抱在懷裏,一口一個“乖孫兒”,不厭其煩地叫。陸久安出生滿一周年,陸家邀請了全閬東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知府大人也來了,小小的陸久安被送到知府大人懷中。陸久安長相隨了他娘,粉雕玉琢的,圓溜溜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遠遠看去像一尊瓷娃娃。陸久安到了陌生人的懷裏,也不害怕,歡歡喜喜地露出笑臉,咿咿呀呀直往知府脖子裏拱。知府一見就心生喜歡,更別提現在一個暖唿唿的小身體緊貼肌理,把知府老大人一顆心都柔化了。見到這一幕的人立即溜須拍馬道:“知府勤政愛民,連剛足周歲的孩童都知道。”知府被說得心花怒放,解下腰間那枚佩戴了已久的玉飾,掛在陸久安脖子上。“我觀此子中庭飽滿,又眉目清明,前途不可估量。”陸家主大喜:“承知府大人吉言。”知府抱了沒一會兒就有些累了,陸時宴趕緊上前接手,陸久安抓著知府的衣領不撒手,急眼了還扯了陸時宴剛續起來的胡子一把,痛得陸時宴齜牙咧嘴。“你個渾小子,這麽小就知道親金愛玉了,對自己親爹動起手來沒輕沒重的。”陸時宴佯裝發怒。圍觀的眾人哈哈大笑。陸時宴把陸久安交給陸娘,又借機不著痕跡說了知府一些奉承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