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年參加鄉試的生員包括高家兄弟在內,多達五十多人。出發當天,碼頭人頭攢動,隨處可見身穿瀾衣頭戴方巾的學子,登船的隊伍足足排了幾十米。這群人除了滿身的書卷氣,個個意氣風發,引得不少來往行人駐足觀望。這時,門簾卷起,陸起愁眉苦臉地走進來:“大人,你要找的人我實在沒什麽頭緒。”“找不到就別找了。”陸久安本就不抱什麽希望。“陸小友在找什麽人。”秦昭感興趣地問道。陸久安指著鴻途學院旁邊那片在建地:“秦老知道那裏在修守藏室吧。”“守藏室建成之後,需要一位館長,負責專管室內一切事宜,工作枯燥乏味,整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書打交道。我要找的,正是一個喜歡讀書,又不追求仕途,不受外物所惑之人。”“我明白了。”秦昭道,“這樣的人,除非嗜書如命,否則耐不住寂寞。現在誰讀書不是為了考取功名。陸小友要找到人,恐怕要廢一些功夫啊。”陸久安灑脫得很,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急,改日我去信省城一封,看看能不能找學政大人幫個忙,他就職此位多年,稀奇古怪的人應當認識不少。”大周其實也有這樣一個差不多這樣的圖書館,賦名天錄閣,收錄了各種貴重典籍及與皇室有關的檔案冊錄,隻供官員及宮人借閱。負責天錄閣的典史在此謀職,和館長的任務差不多。然而不同的是,典史是正兒八經領著大周的俸祿,說出去也算得上一官半職。對那種不喜歡勾心鬥角的人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的職位。陸久安是個行動力非常強的人,說了給學政去信,當天晚上就擬好了,信裏沒有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地談到了自己的需求,連火漆都沒蓋。翌日陸起領著信出門時,迎頭撞上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兩個人都沒提防對方,信和老人懷裏的東西劈裏啪啦灑了一地。陸起抬頭一看,是許久不曾見的楊老漢。“哎喲。”楊老漢急得隻顧得上懷裏東西,也沒看來人是誰,顫顫巍巍彎下膝蓋,忙不迭俯身去撿。“我來。”陸起咧嘴露出一排牙齒,伸手攔住他,“楊老伯,你腰不好,在旁邊歇會兒。”老人臉上縱橫著斑駁的歲月痕跡,不過比起饑荒初見時,楊老漢看起來似乎顯得更精神矍鑠了一點。陸起還記著五年前那一晚,是這個老人打開門將他們迎入農舍,一行人才免去了留宿在外的窘境。掉落的物什是楊苗苗落在望月亭的幾本書,以及楊老漢閑下無事時去河灘撿的一些精美的石子,他房裏還有一大堆,據他講是想收集起來串珠成鏈,然後送給楊苗苗。陸起手長腳長,很快把東西撿完遞還給楊老漢。“謝謝陸公子。”楊老漢接到懷裏時,枯瘦的手遞過來一張薄薄的紙,是陸起掉落的信,“禮尚往來,老朽也幫你撿到一件東西。”陸起朗聲道謝,注視著楊老漢形單影隻漸行漸遠,胸腔裏突然升起一絲不忍。這樣一個單薄瘦弱的老人,晚年痛喪長子,剩下唯一的兒子常年駐守邊疆,平日隻能和年幼的楊苗苗相依為命。假如有一天苗苗考取了功名遠走他鄉,大人又調離應平,隻剩楊老漢一人,又該何去何從?隨信一起送到學政大人府上的還有兩壇新釀製的紅酒,據說當天,向學政抱著葡萄酒走遍了省城有名望的士族門閥,逢人就炫耀。不出兩日,陸久安就火速收到了學政大人的迴信,信裏表示會幫他留意此類人才,末了,含蓄表達了一番自己對贈酒的喜愛。幫忙讀信的陸起把最後幾句話反複念了兩遍,仿佛透過字跡看到向學政扭扭捏捏的樣子,驀地放聲大笑:“學政大人還怪有意思的。”陸久安無言半響,果真在外主事久了膽子就會慢慢變大,連提督學政也敢調侃了。陸久安去信的時機拿捏的很準,因為再過不久,貢院即將準備鄉試,廣木布政使司的學政及朝廷應派的考官們都要提前入駐館驛,以封條封門,吃住都在裏麵,不得踏出房門半步,更不消說收信受禮了。鄉試過去半個月,應平下了一場小雨,這場雨給炎熱許久的空氣帶來一絲涼爽,省城傳來消息。應平前去趕考的考共計生五十二人,上榜十七人。消息甫一傳入,陸起比陸久安還激動,馬不停蹄趕到觀星社,火速擬出一份捷報,貼在了人來人往的廣場展板上。貼報的人剛剛離開,圍觀的百姓就聚攏而來,然後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以星火燎原之勢瞬間在應平上下點燃。全城嘩然。“郭家那小子中舉了……” “老子沒看錯吧,應平上榜十七人?快掐我一下……” “上一次才七人,今年足足翻了兩倍多,哎喲哎喲我頭有點暈……”雖然他們自家沒有趕考的小子,但是與有榮焉啊,與別人聊天時,說起自己是從應平出來的,臉上也倍感有光。應平一個點為下縣的地方,出了十七個舉人,就是放在整個大周,這也是一件極為轟動的事。應平的幾大鄉紳,包括後來入主應平的後起之秀,聯合舉辦了一場慶功宴,廣邀諸多父老鄉親、學院的夫子、縣學的教諭,坐席沿著水泥路擺了整整三裏遠,一眼望不到頭,真正有種普天同慶的感覺了。空氣裏彌漫著濃烈淳鬱的酒香。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簾被挑起,露出一隻潔白有勁的手,手的主人嗅了嗅鼻子,驚喜道:“公子,看來我們趕巧了,應平好像在辦什麽喜事。”道賀聲由遠及近,被喚為公子的人側耳靜靜聽了會兒:“許是有人家結親。”手的主人探出腦袋,是個圓眼圓臉長得頗為喜慶的少年,這少年猴兒似的從車廂裏鑽出來,靠在車夫身上,眯著眼睛張望。半響,皮裏陽秋地匯報:“那定是大富人家結親,這宴席擺了有三裏遠吧,咱們那一帶也不見得多少人家能辦的起。這樣的場合,也不知道有沒有邀請縣令。”車廂裏,響起一聲極輕極低的哼笑,稍縱即逝。少年看了會兒,覺得沒意思,轉身又返迴了車廂:“都到這裏了,公子,我去討一杯喜酒罷。”“主人家博施好善,應該也不會介意多我這一個。”第169章 宴席上, 沸反盈天。這樣的環境,人們很容易受氣氛影響,做出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情。“陸大人, 這杯酒, 我一定要敬你。”喝得紅光滿麵的梁木匠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持著酒杯,搖搖晃晃走過來, 他控製不住力道, 啪一聲把酒杯按在陸久安麵前的桌子上, 酒水灑出來濺了陸久安滿手。這麽大的動靜, 絲毫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因為到處都是這樣亂哄哄的場麵。你來我往的碰杯,高聲粗氣的大笑,混亂而嘈雜,放肆而快意。陸久安尚沒來得及作出迴答, 又有一人自梁木匠背後搭上肩膀, 把他往後麵輕飄飄一帶。梁木匠在陸久安的眼皮子底下, 被來人給掀翻在地。“……”陸久安。陸久安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扶起這位正在做大做強的未來木業掌門人, 梁木匠已經就著這個姿勢抱著酒壺唿唿大睡。“陸大人。”鄉紳之一的吳季踉蹌上前,眼裏僅存著幾絲清明,看起來還算正常,下一秒, 這位已過而立之年的中年男人, 豁然蹲下身來,抱住了陸久安的大腿。陸久安頗為頭痛地按住太陽穴。方寸之內的空氣靜默半響,然後轟然炸開鍋來。周圍的人終於反應過來, 手忙腳亂地上前幫忙,拉人的拉人, 攙扶的攙扶,喝醉酒的人力氣很大,眾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吳季從陸久安腿上撕下來。陸久安臉上表情一言難盡:“嗬嗬,沒想到吳老爺私底還有這樣一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他感覺大腿都讓吳季給扒紅了,眾目睽睽之下,吳季兒子有些尷尬,漲紅著臉費力解釋:“家父一直很感謝陸縣令,他常說因為大人當年辦的那場招商引資大會,他孤注一擲砸下四百兩,才讓吳家東山再起。一時情緒上湧,便喝了不少酒,有些失態……”陸久安沒有半點為難他的意思,可吳季兒子興許是臊得慌,說到最後說不下去了,架著出了臭的老爹匆匆退場。陸久安卸了口氣,抓緊時間夾了兩口菜,不到兩分鍾,謝歲錢攜著老婆兒子走過來給他敬酒。謝歲錢姿態放得極低,舉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機會難得,陸大人,有些話我今日必須要說出口。”陸久安端坐著身子含笑看著他。“雖然陸大人看起來資曆尚淺人畜無害的,但是我知道,你其實是個有些陰險狡詐的人,不過這些都沒關係,老謝我是打心底裏很認可縣令大人的。”……陸久安確定,這位一定也喝多了,謝歲錢八麵玲瓏,放在平時,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酒後吐真言,該說的不該說,這是都往外吐啊。謝懷涼臉都嚇白了,不斷扯著謝歲錢袖子。謝歲錢這個時候腦袋裏亂成一團漿糊,哪裏明白這種暗示,端著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隨著這股酒氣散去的,還有心底那無限的感慨和豪氣。謝歲錢突然變得多愁善感,瞅著陸久安的雙眼,認真道:“大人,你一輩子留在應平好不好?”“你不知道,你做應平縣令這些年,大夥的日子過得有多舒坦。”“雖然累是累了點,但是有盼頭,很充實。”“不必終日惶惶擔驚受怕,就算天塌下來,有大人您在前麵頂著的。大人,別走好嗎?大夥籌錢給你立碑建祠。”喧鬧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男女女,一個個期盼地凝望著陸久安,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俊秀的麵孔,等待著他的迴答。這樣的目光太過沉重,陸久安險些承受不住,他滾了滾喉嚨,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隻有短短五秒鍾,突然,陸久安綻開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按在謝歲錢手上,輕輕拍了拍:“聖不召,我不離。”“謝老爺,你喝醉了。”“好,好。”得到保證,仿若心願了卻,謝歲錢不再作糾纏,空氣中那根無形的弦鬆開了,氣氛推向更加火熱的高潮。不論是貧民還是富農,一個接一個壯著膽子來敬酒,這時候,陸久安特別懷念韓朝日,鎮遠將軍隻消往那兒一坐,方圓一米之內無人敢近。陸起蠻橫地發著火:“大人不勝酒力,別再灌了。趙老三,我讓人準備了醒酒湯,你去給大人端來。”喝了醒酒湯,陸久安感覺好多了,但還是有股想吐的感覺,他推開陸起:“我去後邊院子裏坐一坐。”前院和後院隻有一牆之隔,卻如同兩個世界,那些歡喜的、嘈雜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外,陸久安耳根清淨了不少。院子角落有一座亂石堆砌的假山,別院主人是個享受的,用竹節往假山上引了一段清泉,陸久安伸手淺淺探了探水,清涼透徹的,很是舒服。他掬起水洗了把臉,腦袋裏不由迴想起了筵席上發生的事,入了神,一時不察,把兩隻寬大的衣袖給洇透了,這會兒正濕噠噠往下滴著水。“哎,多事之秋。”陸久安歎了口氣,撈起衣袖擰水。這時,門扉輕輕一動,一道聲音自背後響起:“請問,是應平縣令陸久安陸大人麽?”這聲音端的是溫潤如玉,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陸久安愣了一下,霍然轉頭。來人保持著扣門的姿勢,他就那麽靜靜站在那兒,青鬆臨風一般,言笑晏晏地望過來。他的樣子明明非常陌生,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陸久安心裏突然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感情,有道聲音自然而然地,促使他就這麽脫口而出。“大哥!”陸文瑾冷峻的臉上帶著溫和儒雅的笑意,朝他張開手臂:“過來。”陸久安的眼眶驀地紅了,一頭紮進男人的懷裏。陸文瑾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撫摸著陸久安的頭頂:“我的乖寶啊。”親情就是這麽般奇妙,陸久安記憶裏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卻能準確地分辨出他的身份。陸久安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趴在陸文瑾懷裏沒多久,就一臉不好意思地退了出來。“大哥,你怎麽來應平了?”陸久安說話還帶著濃重的鼻音。閬東和江州隔了十萬八千裏,交通不便的古代,人們很少出遠門。一個人影從門外蹦進來,伴隨著清脆的少年聲音,打斷了陸文瑾想說的話:“我就知道這種筵席必定會邀請縣令,小公子,山水好想你啊。”陸久安看著這少年一臉懵,這時候,久等不到的陸起擔心陸久安出了什麽事尋了過來,與少年打了個照麵。“山水!”陸起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驚叫,又看向陸文瑾,“大公子!”“陸起!”山水興奮地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