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保研也沒有太多原因,隻是如果擁珠沒有出事的話他還可以從所有不討厭的事情裏選一個最不討厭的事情做。“別想那麽多,”江措對封意說,“你有這時間不如關心一下你的鞋。”“怎麽了嗎?”封意問完,抬腳看了一眼,鞋底沾了厚厚一層棕色不明物體,同時伴有難以描述的氣味。封意大概知道這是什麽了,罪魁禍首此刻抬頭,一臉無防備地看著一般路過的兩個人類。“哇你!”封意啞口無言,卻也沒辦法對牛發什麽脾氣。江措笑了一聲,這時候他又屬於山野間了,身上的藏香敲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萬般皆幻,一切皆空。“不要怪阿布,它不是故意的。”“阿布是誰?”江措說:“你身邊的這位正在吃草的朋友。”江措的阿媽快要生產,四十歲算作一個大齡產婦,由於不被達瓦村長允許,迄今為止沒見到過北京來的先進的婦產醫療隊,見的一直是本地的藏醫。唯一的漏網之魚是封意,因為他老跟著江措,偶爾阿媽去強巴家裏的時候能見到這個開朗的漢族男生。封意在每一個見到她的時刻動作幅度很大地和她揮手,用從江措那裏學來的生澀的藏語對她說“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在達瓦村長看不到的地方給她悄悄地帶迴婦產科同事的話,然後要她注意飲食,切記不要勞累。“然後呢?”孟醒這樣問江措,他不明白為什麽江措說到這裏開始了漫長的停頓。其實這幾年江措真的很少再想起封意,他本來就不願意每日沉浸在難堪的迴憶裏,但是麵前是孟醒,他就沒什麽辦法。“然後我阿媽去世了,”江措和緩地開口,“因為難產。”【作者有話說】好消息是日更,壞消息是存稿全軍覆沒第53章 你不要待在這裏江措作為非官方唯一指定藏語翻譯和安瓿瓶頭號殺手,三個月來也就缺席過那麽幾天。封意等人對此表示理解,“你去吧,畢竟是你媽媽要生產。”“不過真的沒事嗎,我同事上次不是和你說了,感覺你媽媽肚子有點大。”封意等人走完後又靠過來。江措沒說話,烏爾朵兜著石子,揮動的力度好像要在地上打出一道天塹。本地的藏醫富享盛名,年齡也到了可以成為大醫院裏需要搶號的專家,江措不是說不信任他,隻是那部從北京運來的龐大的影像機器讓他產生更高強度的安全感。封意看江措的臉色,意識到自己好像說話不吉利,且加重人的焦慮不大好,於是找補道:“不過藏醫也真的是很神奇,我看他給你媽媽調理的也不錯。”江措笑了聲:“這都能看出來?封大夫?”封意急忙:“真的!騙你幹嘛。”然後江措就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轉頭問封意要不要看他騎馬。“看你騎馬有什麽意思,我也要騎!”封意抗議。江措無所謂:“可以啊,腿摔斷不要訛上我。”話是這麽說,封意也在笑,邊笑邊問江措你真不帶我啊,江措說算了吧,帶你還是算了吧,給你牽一匹比較溫順的小馬。後來江措覺得自己不該講那種話,他是信佛的,可是師父教的行善布施、慈悲感恩全部都吃進肚子裏去了。他變得刻薄、兩麵三刀,心說這是不對的,但是又覺得沒有什麽要悔改的必要。“我印象裏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用那種笑對著我,”江措給孟醒描述那種笑容,“什麽都沒想,沒有太多煩惱,前途一片明朗,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孟醒不太能想象到那是什麽樣一種笑容,但是他見江措的第一麵,在香格裏拉的夜晚,在索南二層樓的民宿,在輕微高反的缺氧的潮濕裏,發尾的水珠滴進鎖骨的一瞬間,他還是能記得江措對他笑,說他真漂亮。那時候以為江措也這樣,沒什麽煩惱,畢竟做風嘛,比賽都能放半桶水叮當,一下子是不會讓人從他的笑容上想到家庭和前途這一類無聊嚴肅的東西。“結果他說得沒錯,我阿媽真的難產,胎兒太大,胎位也不正。”江措眨了眨眼睛,不大能笑得出來,但也不想讓表情太悲壯,畢竟這隻是他自己的苦難,沒必要去影響別人。於是他選擇一筆帶過式的講述:“顯然我阿爸放義診隊進來就是很大的讓步了,他又管不了我,隻能管著我阿媽那樣一個行動都不便的產婦,我跟他們鬼混就算了,他是不可能在我阿媽難產的時候提出來要去看北京來的醫生的。”“他去找藏醫,但是時間來不及,我說我去找義診隊,他又不讓。”江措自己沒意識到手涼,他怪五月底的迪慶夜晚風太冷,想站起來把能看見星星的窗關上,卻連站直都懶得。孟醒不能理解,就算沒有香格裏拉風物的滋養他都是敬畏生命的,所以他不明白江措的阿爸何必舍近求遠,心裏的道義究竟還正義不正義。“為什麽一定要……”孟醒沒說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發表評價,但是內心沒來由地開始新一輪的顫抖。他其實還想問另外一個問題,導師教給他的在辯護律師席上的談判話術可能導致言辭過於尖銳,所以有關“為什麽擁珠不夠他吃教訓”這樣的問題他就沒問。“我不知道啊,我又被關起來了,而且他說他出去找,我阿媽躺在床上流血,我怎麽走,我隻能打電話。”江措看著孟醒向他伸來,搭在他肩上的手,產生一點被憐憫的厭倦。果然還是影響到其他人了,苦難又被沒有意義地放大。江措覺得談戀愛最麻煩的事情當屬情侶之間的交心環節,好像結成戀人契約就要沒有保留地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有厚度的經曆變成薄薄一頁的自傳,談了戀愛結了婚,每個人都要沒有感情地照著自傳文書逐字逐句朗讀,才能體現愛情的忠貞。他不願意再蹲在孟醒麵前,於是站起來,孟醒的手自動往下落,但沒有跌到虛無裏去。孟醒往下抓住了他的手。向下看的那一瞬間江措沒有辦法描述孟醒的表情,但他知道那應該不大算憐憫,總之,隻要他告訴孟醒有關傾訴的痛苦,那麽孟醒應該一個和這段迴憶有關的字都不會再讓他說。“你坐下來吧,”孟醒自下而上看著他,卻沒有多少仰望,隻是眼神變得有了些距離,“你坐下來說。”他不知道封意的名字,但是意識到江措故事裏的“他”應該不會是張其棕說的那些帶著其他任意意味叫他阿措哥哥的那些人。江措頓了幾秒,最終還是坐到孟醒身邊,由著孟醒繼續握著他的手。封意接到電話以後聲調有些尖銳,說話也有些氣喘,江措甚至沒來得及闡述情況話頭就被封意奪走:“阿措,我和我同事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我們已經推著急救床在趕來的路上了,你再稍等一下好嗎,很快!”江措在從外麵上鎖的屋子裏等待,時間漫長,血腥的氣息混雜著阿媽壓抑的痛苦,吟唱成一條被拉得很長的看不見的細線,穿過江措空白的反射係統。封意當然也沒能闖入這扇被詛咒的門,江措聽到外頭有些響動,意識到是老達瓦和封意一行人撞在一起了,隻是越聽越不對才聽出來好像是在爭執,他實在窩火,現在吵架一點意義都沒有。踹開門之後,封意慘白著臉坐在地上,身後的醫護人員扶著他,老達瓦手上拿著一支很大很重的生鏽的鐵鋤頭。封意當天穿的是深色長褲,江措一眼沒看出來,最後一眼看到鋤頭頂端有暗紅色的痕跡。“先不用管我,進去把孕婦抬出來。”封意揮手趕開身邊的人,老達瓦僵住一樣站在原地,隻有江措逆著他們,來到封意身邊。“阿措,”封意冒著冷汗靠在江措身上,“你馬上要有弟弟妹妹了,開心一點。”義診隊有專門一個給孕婦看診的屋子,擔架床趕到的時候裏麵還坐著幾個正在看診的藏族姑娘,凸起的肚子上裹著亮晶晶的凝膠。老達瓦和江措沒被允許進去,站在門口。“我不是故意打傷他的,你相信嗎。”老達瓦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得產生嗡鳴,他耳朵震得不舒服,問題不像問句。“不管是不是故意,”江措說,“你手上都沾了他的血。”封意的傷口不能在這裏處理,分開的路不是同一條,也不順,在背對他的另一邊,江措站在簡易的產房門口,怎麽都感覺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在被向後撕扯。江措意識到自己現在太緊張,以至於所有聲音都被加倍放大,不然他怎麽能聽到產房內的唿喊在逐漸微弱。然後接產的護士走出來,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江措手裏揉著的佛珠掉在地上沒去管,幾步走進產房內。老達瓦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麽他沒跟進去,那扇門空洞地張著嘴,盡管妻子就躺在裏麵。但他確實很少見到兒子露出這副表情。江措從小不愛和他說話,但達瓦是知道的,江措對著牛羊、雪山、路過的小花小草,隻要給他他認為合理的理由,他都能對著那些不會開口的生靈笑得很開心。村裏的年輕人大多喜歡他,倒不如說是對他有憧憬,江措向來有撞碎一切的驕傲,他是重組後的高原最寶貴的明珠。達瓦也不止一次聽人和他說起,江措是村子裏馬騎得最快的孩子。至於和江措發生過爭吵,蒙上隔閡和生死的父親,自然是享受不到這等熱烈的真心。江措進去不到幾分鍾就出來了,像是進去做一個塵埃落定的確認,那副和自己相似的骨相撐著美好的麵皮,站在藍調的高山背麵。江措沒有掉眼淚,但絕對稱不上冷靜,母親橫在屋子裏麵,是一屍兩命的結局,身下的血像海一樣沒有邊際,他追出來看到那個間接的罪魁禍首,或許是因為心虛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立在原地沒有走,可是對麵那個人是他父親,他甚至沒有辦法覺得他麵目可憎,他很想說些什麽話。“阿爸。”達瓦聽到江措這樣沙啞地叫他。其實達瓦還想聽江措說一點什麽,對他這個父親的限定,愛恨都好,可是江措終究什麽都沒再說。“你還記得我阿爸的羊嗎?”江措問孟醒,“藏族人相信輪迴轉世,我阿爸在我阿媽去世後49天特意從羊群裏找到一隻剛出生的小羊,給它穿耳,把它看成是我阿媽的轉世靈魂。”這種後天的找補達瓦做得無比熟練,在封意的腿壞掉之後,江措還知道他讓藏醫來看過,隻是同樣沒有治好。“他的腿治療不及時,因為那個時候我們確實沒有很好的醫療水平,從北京帶來的也有限。”江措說,“就算不嚴重,但還是留下後遺症了。”“他留在這裏說是自願,但是你知道他和我說什麽嗎,他說他這樣也不想三甲大醫院了,迴去父母看見他傷心,行動不便還要同事扶他看診,沒意義。他覺得他留在這裏會更好。”封意以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接受了自己終身殘疾的結果,在德欽開了一個小診所,江措時常路過,但總是不願意順路去見一見他。封意倒是願意見麵,可是留在德欽,看到飛來寺的每一天都是療傷的過程,江措不想旁觀。“所以阿醒,我要的是選擇,不是遷就。”江措緩慢地把手放在孟醒的發頂,“你不要待在這裏。”【作者有話說】這部分有點難寫,卡卡的第54章 在自由裏去愛江措說完話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孟醒在想遷就和選擇的區別,眼睛睜得很大看著江措,沒有想出來,但是他很準確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情緒。胃是情緒器官,他又被折磨得難受,放涼的食物沒有再碰,江措看他實在吃不下,沉默地全部掃光。孟醒睡過一覺消耗了疲憊和藥效,躺在床上意識很清醒地感受江措的重量壓在旁邊的床榻上。“阿措。”孟醒很少這樣叫他。不習慣,有時候江措開玩笑要他這樣叫會臉發燙。他隻是隱隱有了些預感,這樣親密的叫法是限定關係的代表詞,這樣的關係搖搖欲墜,於是這樣的稱唿含在嘴裏也變得陌生。江措聽封意聊了有的沒的一整個下午,肉體沒什麽消耗但精神有些失常:“嗯。”“遷就和選擇有什麽不一樣,”孟醒問,“因為你在香格裏拉,所以我選擇了你,這不對嗎?”“不太對,至少不純粹,”江措的聲音開始糅合困意,“你們這樣的人本來就有走向高處的野心和能力,我最多隻算被你著重考慮的一個影響因素。”孟醒其實不太能準確地拆分出江措這個長句中每個字代表的意義,但他在黑暗中看著江措麵部像山川一樣的輪廓,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麽不能理解。江措原本也不是追求什麽意義的人。他平躺得不太舒服,側過身有點難受地把自己微微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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