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山上很冷,此時的海拔已經逼近三千五百米。江措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卻什麽話都沒說。次仁沒怎麽聽懂孟醒說了什麽,但意識到孟醒似乎是要在這裏和他們告別,驚訝道:“小哥哥,你不、和,和我們,一起嗎?”孟醒搖搖頭,他不清楚藏族人有什麽忌諱,但是江措給他描述過的月賽村,仿佛是極其排外的。他不願意觸犯忌諱,也不願意江措為難。“你跟我們,一起吧,”次仁說,“我阿姐、很想你來、做客。”江措立在車邊,從口袋裏摸出支煙點了,靜靜地看著孟醒,觀察一般,將煙含進嘴裏。說完全不願意去麽,或許也是沒有的。感受到江措探究心事的視線,孟醒垂下眼,遮住一半發藍的鬆綠,江措的家鄉、他從未和自己講述過的更深層次的自己,吸引力也是相當大的。“一起吧,”江措終於看清了似的,說了話,在煙頭出現猩紅火光的時候,“沒什麽不可以,你聽話一點禮貌一點,沒有人會覺得你冒犯。”他原來是不想孟醒跟著的。江措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把隻有一點的煩躁隱藏得很好。但是看他那麽失落的樣子,迴去又是四個半小時的車程,開迴去要淩晨了。況且是自己找他幫忙,又覺得這麽殘忍地驅趕、或把自己包裹得太好,對於這個關係暫時難以定義的對象來說實在沒有必要。還有一些其他原因,是因為江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如果他見到孟醒,見到他的兒子親自帶迴來的、來自外麵的人,他會是什麽反應?會生氣嗎?會不會像以前對待那個人一樣打斷他的腿?“我提醒過你的,這裏沒你想的那麽好,”帶著實驗的目的,江措醞釀陰謀也冷靜,對著他很淡地笑了笑,伸出手,“想跟來就跟來吧,帶你看一看最真實的藏區。”不要帶對香格裏拉現代化和傳統融合得很好、和城市沒什麽兩樣的濾鏡來到這裏。帶你看一看最原始的、最殘忍的雪山。往上上山的路,是次仁和江措帶著孟醒走的。因為實在難走,所以說是“帶”,是完全不為過的。山路的陡峭程度就超乎想象,越往上,路就更不能被稱作路,淩厲的、張牙舞爪的岩石裸露在山體外,它們搭建起來的高低差都能被當作階梯,好在他今天穿的鞋相較平時更休閑些,又被江措和次仁保護在中間。江措走在最前,手上拎了兩罐得知孟醒要跟著後,從後備箱裏找出來的氧氣瓶。他背上還背著那個很重的包裹,孟醒擔心他的傷了的肩膀不堪重負,提出要幫忙,被江措以“你先管好你自己腳下,走路先別晃再說”的理由拒絕了。那人拒絕完他,還能騰出另一隻手時不時拉他一把。江措像個不斷前行、不知疲倦的探路者,走得很快,但在每個他以孟醒為出發點度量的、難以跨越的崎嶇節點,都會沉默地停下來,等孟醒走近了,再抓著他一起走過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隻覺時間過得很快,因為孟醒在這段時間裏一直神經緊繃,如果他有空分神大概能發現他最喜歡的月亮高掛在天上,不知名的、白頂的雪山卻始終距離它不遠,銳利的山尖仿佛堪堪快要觸碰到月球表麵。終於,江措最後一次停下來等孟醒跟上,說:“到了。”孟醒抬頭看他,然後聽到震動的水聲。“也不算到了,”江措拉著孟醒的手臂,助他登上最後一塊堅硬岩石,說,“還剩最後一條河。”越過江措的臉,再往後是一條很寬闊的河,水流湍急地衝刷過河底的碎石。河橫斷兩岸,另一岸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青綠的草坡綿延而上,柔和地蓋在山石之上,就著月光也能看到當中開滿了白色紫色的小花,雖然還是沒有路,但看著就好走不少。然而河上沒有橋,隻有一條孤單的鋼索。拉姆早已在另一邊等待,看到他們,打開了手機的照明係統,對著幾人晃了晃。“過來,別看了。”江措叫他,已經站在河邊,笑著說,“等過去了再看,這裏有什麽好看的。”江措把孟醒拉到身前,要在他的腰上係溜索的皮帶。“抓住這裏,”江措幫他扣好腰扣,指了指皮帶上掛住溜索的繩子,然後低聲問他,“會怕嗎?”孟醒迴頭看了看,用眼睛大概丈量出索道與河水之間的高低差,沒到恐高的地步,恐懼的來源大約是從未使用過的交通工具。他不安地用手扯了扯江措剛指過的那條繩子,“有一點。”“沒事,”江措聽他承認,一下就笑起來,嘴唇距離他的臉很近,“別怕,你什麽都不需要做,過去以後拉姆會接你。”鋼索的固定杆到江措腰的位置,他用手包裹住鋼索的這端,雖然知道沒什麽意義。孟醒好像有些被蠱惑,因為江措溫柔的時刻其實很少,大多時候他都是自由而熱烈隨性的。做事說話都稱不上輕柔。“我在這邊看著你,不要怕。”江措說完,看孟醒由於緊張而緊扣在繩索上的雙手,感歎姿勢倒是標準,就不給一個即將開始的預告,狠狠揉了一把孟醒的頭發,就直接伸手把孟醒推向河流虎視眈眈的高空。孟醒雖然抓得緊,但一點心裏準備都沒有,一下騰空措不及防,隻有身上的一根皮帶捆住他,在空中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江措那張笑得很壞的臉越來越遠。“誒你怎麽這樣啊!”拉姆在對麵目睹作案,大聲叫江措的名字,“你推人家幹什麽!”次仁在這邊也有點看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吞咽口水,“阿措哥哥,你是不是討厭小哥哥啊?”阿措哥哥平時接他過河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一下子推過去,也太嚇人了!“我怎麽會討厭他?”江措大笑,對著對岸喊道:“有什麽關係!他要是掉下去,我就跟著他一起跳!殉情懂不懂!”殉情、殉情。這兩個字嚴絲合縫地夾在每一縷過耳的風裏,孟醒聽不見其他,身心同樣綁在皮帶上飄飄然。直到腳尖觸到地麵,拉姆快步過來扶住了他,幫他把身上的皮帶解了開來。江措是不是不知道殉情是什麽意思?他現在嚴重懷疑江措的漢語水平退步到次仁的水平。“他太不像話了,”拉姆邊說邊安慰他,“待會兒我幫你打他,不過你能來,我很開心!”細看拉姆的臉上也沒有什麽父親去世後悲傷的留痕,但想來也是,次仁年紀更小一些,也就隻是紅了眼眶,沒有別的了。藏族人都對死亡這件事表現出超乎尋常人的冷靜,帶著對死後靈魂升入天堂的美好願景。孟醒仔細想了想,猛然發覺,或許整整一天閉門不出、情緒有些反常的江措才是對這件事感到悲傷的唯一。可是為什麽呢,江措不也是藏族人嗎?還是被稱作靈魂擺渡人的天葬師,應該更加明白他們信仰中蘊含的道理才對。還沒來得及想更多,次仁和江措就一前一後地安全落了腳。江措過來以後,和在對岸使壞的時候沒兩樣,還是笑著走到孟醒身邊,不是很有歉意地說:“對不起。”隨後指指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岸邊,“看到那堆木板和水泥了嗎?這裏已經在籌劃建橋了,隻是具體什麽時候落實還不知道。”拉姆做出猜想,對孟醒說:“或許你下次來的時候,它就建好了。”江措聞言,笑容淡了一點,“希望吧,也得看他還想不想再來。”第32章 我想和你在一起過了河再往上,路好走許多。青草柔軟地墊在腳下,坡也不算陡,不用什麽力氣,他們就到達了山頂。視野驟然開闊,雲環在群山之間,山在黑夜中也多是深重的灰綠的色彩,坡下就是整個村莊,底部用石塊壘起、牆麵為木頭的屋子分布錯落,黑漆漆地占了幾乎整塊平坦的山穀地區。離村莊最近的山不算很高,山頂上落著一座寺廟,像證明這還是人間的紅色沙礫,嵌在很高的天與養活一方人類的水土之間。再往後、再往後,就是又如同走不出的、一望無際的雪山和草原。孟醒開了很久的車,又爬了一座這麽高的山,說不疲憊是不可能的,江措大約也知道他累,沒為風景過多停留,很快地就帶他下了山坡。時間不早不晚,晚上九點多,饒是孟醒這樣作息極健康的人都不到睡覺時間,村莊內卻已然一片黑暗,仍亮著燈的人家很少。進了村莊,江措就帶著孟醒與拉姆和次仁分開了。孟醒自從靠近這裏,就在腦袋裏構想能與江措關係都不好的、他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去哪裏住?”“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麽小聲,他們都睡了,聽不到的,”江措說,“去我的房子住啊,不然你以為我要帶你去哪裏?”答案沒有幾種,江措知道孟醒在想什麽,笑著告訴他:“不用去和我阿爸住,你放心吧,他也不會放我進門的。”“我在這裏有自己的房子,前幾年請人建的,總不能每次迴來都住強巴叔家裏。”江措帶著他一路往村子深處走,離那座立著寺廟的山越來越近,直到來到最後一戶外形與麵積都與其他建築無異的房子前。這是離寺廟最近、最深處的屋子。江措在門口放下背上的包裹,拿出一支鐵條製成的扭曲的、有一條小臂那麽長的鐵棒,然後插進門邊牆上的一個木製圓形鎖裏。一切都是沒見過的新鮮模樣,那鐵棒被聰慧的藏族人當作鑰匙,鎖居然不在門上。孟醒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個巨大的木鎖。屋子被拉姆提前打掃過,隻有一廳,沒有房間,一張不算小的床被放在角落,上麵是鋪好的厚被子。“沒有什麽日用品,”江措放下手裏和背上的東西,“拉姆不知道你要來,被子也隻有一床,牙刷和毛巾倒是有新的,你可以穿我小了的衣服當睡衣。”“晚上隻能和我睡一張床,委屈你一下,畢竟我這裏連打地鋪的條件都沒有。”孟醒停在原地沒動,江措看過來,笑話他似的:“哦,我忘了你比較龜毛,我的衣服是幹淨的,雖然很久不穿了,你嫌棄的話……”江措攤了攤手:“那我也沒辦法。”孟醒不嫌棄江措的衣服,且人的想象力實在無窮,他承認自己有放大月賽村的落後程度,但顯然,這裏比他想象中的要好。隻是江措這樣說,孟醒產生被他拐騙的錯覺。“沒有嫌棄你。”孟醒說,他也沒覺得自己多龜毛。簡單跟著江措洗漱完,換上他穿小了但自己穿剛好的藏裝襯衫,褲子也很寬大,孟醒的腿空蕩蕩地包在裏麵。江措已經躺在床上,床頭吊著一隻燈泡,閉著眼仰麵躺著。他占了靠外的位置,似乎想把靠牆的一邊讓給孟醒,但孟醒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醒著,隻好走過去,先打開了自己帶到這裏的斜挎包。“帶了什麽?”江措突然出聲,孟醒看過去再轉迴來,有求必應,一件件掏出裏麵的東西:“兩部手機、一個充電寶、你要塗的藥膏和藥水,棉簽和紗布。”“還有一罐糖。”是他吃過一半的什錦小熊軟糖,和給次仁的那兩罐一樣。其他東西都還好,江措驚訝的是藥膏和藥水:“這你哪裏來的?不是放在我房間裏了嗎?”孟醒靜靜看著江措,說:“我找次仁讓他在你房間洗澡的時候帶出來的。”就知道這個人是個不遵從醫囑的混球。江措一時間說不出話,孟醒就對他說:“你現在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換藥。”“這麽好啊。”江措聽話地解開盤扣,坐在床上向床邊的孟醒自覺地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