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剛剛去找的那時候,老婦人居然帶著小孩連夜走了。」


    「那士兵覺得蹊蹺,所以追上去,把人扣在原地,老婦人不肯來,所以想問爺是不是要過去看看……」


    話沒說完,時戟已經翻身上馬,他絕不放過任何可能,隻說:「帶路!」


    夜風微涼,時戟的披風全是涼意,他嗬了一口氣,變成冷霧,消散在四周。


    這條路是往南下去的,閔大娘腳程不快,還沒歇過腳,就被追上來。


    此時,她痛哭著:「這孩子真是無辜的,你們怎這般不講理,劉富貴啊,你和阿昌同在兵營,我給阿昌納一雙鞋,也會給你納,你怎麽能……」


    姓劉的同僚滿臉無奈:「軍令不可違,大娘您體諒則個,還有,上頭要找那女子和孩子,並非要給他們定罪,是要給他們享福的啊!您要是執迷不悟,恐遭來殺身之禍!」


    勸了又勸,閔大娘才鬆開手中的孩子,她不舍的戳戳孩子的臉頰。


    孩子本是在睡,這會兒醒過來,緊抓閔大娘的袖子,不肯鬆手。


    閔大娘說:「你們瞧,這孩子也是捨不得我……」


    她話音剛落,卻聽有人道:「爺來了!」


    時戟拉住馬韁,他下馬來,隔一段距離,緊盯老大娘和孩子,隨著走近,他的目光驟然留在孩子的眉眼。


    像,這孩子很像蘭以雲。


    尤其是四周,還充盈一種奇香,香味沁人心脾,這一瞬,讓時戟想起她往日調香的模樣。


    他頓時心裏大喜,直問:「你是怎麽得到孩子的?孩子母親呢?」


    閔大娘仰著頭,望男人豐神俊朗,眉梢生動,喜悅不作假,看來是不會害舟生,隻是,舟生她娘……


    閔大娘向他確認:「我知道您是達官貴人,隻能求您不要傷害孩子。」


    時戟說:「我是她爹,如何會害她。」


    閔大娘鬆口氣:「若果您真不害這孩子,我就帶你去見舟生她娘。」


    孩子還抓著閔大娘的衣服不鬆手,時戟很想抱一抱,聽閔大娘這麽說,忙問:「她呢?她在哪裏?」


    閔大娘見男子模樣,心中難免嘀咕,嘴上也沒留意,都說出來:「若您愛之憐之,怎會任她這般可憐……」


    時戟臉上的笑意慢慢沉下去。


    這般可憐,是哪般可憐?


    他心口緩緩蜷縮起來。


    直到閔大娘帶著他,走到今日早些時候,他踩過的墳包。


    那小小的,一座無名氏的墳包,孤零零地立在河邊。


    「無名氏」三個字,尤為紮眼。


    閔大娘盡量妥善安葬她,但是,她銀錢不多,隻能為她置辦衣服薄棺木,甚至請不動別人抬她上山。


    隻能在她香消玉殞的河邊,為她立一座小小的墓碑,閔大娘已經仁至義盡。


    時戟站在墳墓前,許久沒有動。


    他在迴想,他騎著馬,高高在上地踩過這座墳墓的時候,想的是什麽。


    哦,他想,這是個可憐人,為了蘭以雲和孩子,他允許這個人在此地長眠。


    看啊,這就是他的善心。


    他善心發著發著,發到自己頭上。


    真好笑。


    時戟盯著無名氏的墓碑,久久都不曾眨眼,直到眼中酸澀無比,眼眶通紅,他忘記了,人是能夠眨眼的。


    他的腦海裏,隻剩下三個字:她死了。


    死在他不知道的夜晚,葬在他不知道的荒蕪之地,魂魄飄散在四野。


    時戟緩緩蹲下身。


    河邊的泥土帶著一股水味,慢慢的,好像混合著鐵鏽味,奇異的是,他鼻間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猶如每一次,他推開香坊,她正在調香,靜謐又美好。


    時戟雙眼不正常地幹瞪著,慢慢的,伸手按在墳包上。


    她死了嗎?他不信。


    他做了那麽多壞事,她這麽恨他,怎麽能不報復迴來,就先走一步去九泉之下。


    他要親眼所見。


    時戟雙手刨著泥土,圍在遠處的禁衛軍,隻看那尊貴的男人,赤著雙手挖泥土,泥土嵌到他指甲裏,掀翻他的指甲,鮮血淋淋。


    他全然無察,一直挖著。


    淩晨的時候,天際泛著魚肚白,清冷的風,一陣又一陣的。


    後來,他的動作停下來。


    時戟先是笑了,不知道在笑什麽,笑著笑著,他目中出現依戀、憐惜。


    透過森森白骨,他卻沒感覺到任何不適。


    他握著白骨的手,他知道這裏曾經的溫度,然而現在,除了冷硬的白骨,她沒留下別的什麽給他。


    良久,他動了動,他爬到挖出來的棺槨裏,合衣躺進之中。


    這一刻,時戟抬眼望著日光熹微,他眯起眼,一直突突跳著的太陽穴,少見地安寧下來。


    他覺得,就這樣吧,他也累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現在也在她身邊,隻是,她是白骨,他是肉身。


    讓他也變成一副白骨,把他打碎,融入她小小的棺槨。


    用層層黃土,把兩人緊密聯繫起來。


    生前他糾結的那些東西,現在,已經變得不重要。


    一起葬在江河邊,看潮起潮落,月缺月圓,以後的每個日子,他都不會缺席,也絕不會和她爭吵,她想調香,那就調香吧,隻有一點,她就算想讓他離得遠一點,也不可能了,他的骨頭和她交融,沒什麽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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