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孤懸,雪地寂靜無聲。


    陳勝坐在一團篝火前,身後不遠處就是包裹著大毛的玄色巨蛋。


    橘紅色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著,明暗交織的光影將他俊美的麵頰也烘托得陰晴不定。


    “大王,進膳了。”


    陳風端過來一份熱氣騰騰的吃食,行禮道。


    陳勝看了一眼托盤裏裏滿滿登登的水煮驢肉和熱氣騰騰的肉湯,端起肉湯道:“把肉給傷兵營的弟兄們送過去。”


    陳風卻將托盤再次往他身前推了推,笑道:“今日大勝,軍中不缺肉食,您放心吃。”


    陳勝抬起頭掃視了一圈兒周遭圍坐在一團團篝火前的紅衣軍將士們,見人人都抱著一塊肉骨頭在啃,而後又問道:“你呢?”


    陳風答道:“末將已經吃過了。”


    陳勝看他:“你給我試的菜?”


    陳風遲疑了幾息,老老實實的點頭。


    陳勝拉著他坐下,低聲嗬斥道:“這種事怎麽能你親自來,弄隻小貓小狗試試不就得了?”


    陳風一本正經的搖頭:“大王身係我大漢江山社稷、萬民福祉,起居之事豈能大意?若有賊子存心加害……”


    陳勝隨手一巴掌把他打歪:“你既知道可能會有賊子加害於我,還敢親自上嘴?你有幾條命?”


    陳風悶著頭不吭聲。


    陳勝見他一臉倔強的模樣,剩餘的訓斥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迴去,轉而輕聲細語道:“解決問題呢,不是隻有莽和不怕死這一種方式的,要學會動腦子!”


    “就拿試菜這件事來說,這件事的確得防,但我們不能總拿人命來冒險,無論是你的命、還是其他弟兄的命,都不值當。”


    “而且這件事,人其實不是最好的選擇,服之即死的劇毒人能試出來,那種得吃了得一兩個時辰,甚至是需要天長日久積累才會發作的慢性毒藥呢?等人試出來,我是不是也快涼了?那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啊,要防範敵人從這方麵下手,就得想其他的招兒!”


    “比如飼養一批老鼠來試毒,那玩意兒個頭小,毒藥發作的速度一定比人更快,而且還方便攜帶,哪怕是大軍作戰在外也能配備一批加以防範,關鍵是那玩意兒吃得還不多、還容易獲取,死多少都不心疼……這不是一舉多得嗎?”


    “再比如,不都說狗鼻子靈嗎?為什麽不培養一批獵犬,專門用於識別各種毒藥呢?”


    說著,他伸手揉了揉陳風的腦袋,輕笑道:“隻要肯動腦,辦法一定比困難多……記住,無論什麽時候、什麽事,用人命去填都一定是下下策,是不到山窮水盡絕不可為之的事!”


    陳風麵帶思索之意的,很認真的抱拳道:“大王教誨,末將銘記於心!”


    陳勝眉眼一鬆,這才取出割肉刀,從托盤裏叉起一大塊驢肉,就著隻放了鹽和醋的肉湯慢慢往肚裏送:“此役過後,王廷應該會有一年左右的和平時期,你特戰局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沉澱沉澱,現在你特戰局的名氣太大了,這對你們的工作性質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


    “特戰局,應是王廷暗地裏的一把匕首,王廷不需要你們在明麵兒上震懾敵人,那是軍隊的活兒,王廷要的,是你們能在王廷需要你們的時候,配合正麵戰場的大軍,一刀捅在敵人的腰眼兒上,一擊斃命!”


    陳風神色肅穆的再次抱拳道:“此役過後,末將即刻著手整頓特戰局!”


    陳勝隨手拍開他抱拳的雙手:“好了,閑聊就別太嚴肅了,累……”


    陳風輕唿出一口氣,整個人慢慢放鬆下來。


    他看了看後方那顆光暈流轉的玄色巨蛋,而後壓低了聲音問道:“大王,今日在上東武郡衙內您研究了輿圖許久都未發一言,可是局勢有何不利之處?”


    陳勝瞥了他一眼:“你就是為這事兒跟著來的?”


    陳風訕訕的笑了笑:“這不像您的作風。”


    以前似這種事,陳勝盤點清楚局勢之後,總能很快就拿出下一步的大致方略來。


    而這一次,陳勝盤點完城陽郡的局勢之後,卻隻令蒙恬整軍備戰,遲遲未拿出下一步的方略來。


    這就令陳風有點麻爪了。


    他特戰局的工作必須走在大軍前頭,陳勝不給出下一步的戰略重心,他如何開展下一步的工作?


    陳勝沉吟了幾息後,問道:“從那張輿圖上,你看出來什麽?”


    陳風想也不想的迴道:“偽齊已山窮水盡、無路可走!”


    那份輿圖乃是他親手繪製,局勢如何,他當然清楚。


    陳勝點了點頭,再次問道:“那你覺得,呂柏那老賊蠢嗎?”


    陳風一時語塞:“這……”


    陳勝就著肉湯吃了一大口驢肉,不緊不慢的說:“那老賊沾上毛,比猴兒都精,天時、地利、人和,皆在他的算計之內,甚至連我紅衣軍,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助力……”


    “這樣的人,會看不清當下的局勢?”


    “狗急了都會跳牆!”


    “可你看他偽齊,有半分跳牆的意思嗎?”


    呂柏的算計,陳勝也是直到今日攻破東武縣後複盤全局,才後知後覺的想明白。


    如果說,他當初起兵反周,是屬於被逼到牆角之後的“激情犯罪”。


    那麽,偽齊的出現,應當就是“蓄謀已久”!


    從徐州世家抱團與他漢廷博弈開始,到世家聯軍一路敗退至城陽郡,都在呂柏那老賊的算計之中……因為隻有這樣,徐州這些世家,才能鐵了心的跟著他一條道兒走到黑,才會有偽齊的出現。


    縱觀那老賊的一係列操作,陳勝覺得迄今為止他算漏的,僅僅隻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沒能想到漢廷圍剿他偽齊的決心竟會如此堅定,甚至不惜違背用兵常識,頂風冒雪也要強行攻打他偽齊。


    按照天時來計算,漢廷應該等到積雪融化之後,才發兵討伐偽齊。


    有這個時間差,那老賊完全能從從容容的,在城陽郡舉行祭天大儀自封為王,再敕封那條白蛟為東海龍君。


    第二件事,就是今日的濰河之戰!


    今日若非大毛替他擋了一劫,就算他能保住一條命逃出生天,紅衣軍兵敗也已成定局。


    當時紅衣軍陣形已亂、軍心浮動,一旦那條白蛟帶著那些蝦兵蟹將衝殺過來,彭越再趁機指揮大軍壓上來,僅憑一千王廷侍衛,撐不住大局。


    倘若這四萬紅衣軍兵敗,陳勝再想調集大軍討伐偽齊,最快也要一個多月。


    這還得是各方勢力都能在他與紅衣軍的不敗金身被打破後,仍能按耐住趁機削弱漢廷實力的情況下。


    若是再有其他勢力來給漢廷添亂,討伐偽齊之事,就得無限期往後推遲。


    一旦叫呂柏穩住陣腳,說不定他偽齊還真能在漢廷與太平道的夾縫之中,割據一方……


    畢竟單從九州大勢來權衡利弊,陳勝的確不太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城陽郡,硬頂著其他幾方勢力的壓力,再調集重兵來攻打偽齊,得不償失!


    陳勝現在唯一沒琢磨明白的,就是那老賊費勁心力,搞出這麽一個半死不活的偽齊來,到底是圖什麽?


    就算那老賊的算計一切順利,偽齊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割據城陽郡自立。


    就算漢廷騰不出手去攻打他,可要說他偽齊能以區區一郡之地起家,反攻漢廷或者太平道,那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別說什麽當初陳勝能從一個陳郡打出偌大一個漢廷,他偽齊為什麽不能雲雲。


    陳勝能火中取栗,那是因為當時姬周和太平道兩強對立,打得腦漿子都快蹦出來,無暇顧及他陳勝,也無人將他陳勝放在眼中,陳勝才有機會崛起。


    而且那時候,雖然遍地都是太平道和姬周的兵馬,動不動就二三十萬大軍嚇唬人。


    但那時各路大軍不是承平已久、武備鬆弛的老爺兵,就是揭竿為旗、斬木為兵的起義軍,沒一個能打的。


    而陳勝推行的新式練兵法,最大的優勢就是成軍速度快,軍隊戰鬥力成型快……


    另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陳勝雖然是以陳郡一郡之地起家,但他的兵源可不隻有陳郡一地。


    漢廷現如今的六十多萬兵馬,至少四十萬都是降卒!


    反觀當下的局勢,以及偽齊的底蘊。


    漢廷會給偽齊崛起的機會?


    還是太平道會給偽齊崛起的機會?


    漢廷六十萬兵馬。


    青州宋義三十多萬兵馬。


    偽齊無論向那個方向伸手,隻要踏出城陽郡那一畝三分地,就必然會遭到迎頭痛擊。


    沒有發展的機會,自身底蘊又太薄弱,就算是偽齊能割據一時,覆滅也是遲早的事。


    可呂柏這樣的人精,會費勁心力求一個畫地為牢?


    陳勝想不明白。


    但無論如何,呂柏這份機關算盡、步步為營的功力,他都自愧不如!


    正視敵人,才能戰勝敵人!


    ……


    聽完陳勝的話。


    陳風認真的捋了捋手頭掌握的所有偽齊動向,發現偽齊好像還真沒什麽異常的舉動,就像是已經認了命,準備在膠南那地方等死了一樣!


    可若是真安心等死,又怎麽會傾盡全力,打壓他特戰局與千機樓在膠南一代的隱秘力量?


    陳風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開口詢問道:“大王之意是……”


    “這還看不明白?”


    陳勝笑著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額頭,輕描澹寫道:“明顯那老賊還準備了其他的後手……一個令他敢和我紅衣軍賭一把的後手!”


    陳風聽言,腦海中浮現了他親手繪製的那副輿圖,越想越湖塗:“他哪來的後手?就算是青州宋義即刻發兵襄助於他,也絕不可能趕在我紅衣軍蕩平偽齊之前,與他合兵一處!”


    陳勝歪著頭看著他,“嘖”了一聲,加重了語氣說道:“能根據現有的資料對局勢的走向做出判斷,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優點,但有時,也得學會跳出棋盤,以局外人的角度來觀察整個棋局!”


    陳風撓了撓頭,看他一眼,再使勁兒撓了撓頭,好一會兒才可憐兮兮的低聲道:“大兄,咱腦子笨,想不明白……”


    陳勝笑了笑:“你不是腦子笨,你是思維僵化了些,擺脫不了刻板印象。”


    他抬起手,指了指濰河:“那不就是後手嗎?”


    陳風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愣了足足十幾息那久,才恍然大悟道:“域外妖族!”


    陳勝點了點頭,輕聲道:“此役一開始,我們的大方向就錯了,我們理所應當的將域外妖族算作偽齊的附庸去計算,將目光集中在偽齊這些殘兵敗將身上,這才導致了今日險些折戟沉沙……”


    “事實上,域外妖族的力量已經足以視做一支獨立的第三方力量。”


    “此役的重心也不應在於偽齊,偽齊那點實力也不配做我漢廷的對手!”


    “此役的重心,應是在那些域外妖族身上,它們才是左右此役勝負的決定性力量。”


    陳風恍然大悟,失聲道:“難怪您今日沒有給出下一步的方略!”


    陳勝微微頷首:“我們沒有與域外妖族作戰的經驗,過往與敵作戰的那些思維,也不能套用到域外妖族的身上。”


    他詳細的解釋道:“他們不需要輜重,不需要水陸運轉,還有法術可以掩飾行跡躲開我們的密探、斥候,他們可以在山林裏對我們發起伏擊,也可以像今日一樣在水裏對我們發起伏擊……我們甚至無法得知,他們到底有多少數量、實力幾何!”


    “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做任何的部署、製定任何的計劃,都是在拿弟兄們的性命開玩笑!”


    陳風琢磨了一會兒,低聲道:“那我們特戰局豈不是沒用了?”


    陳勝搖頭:“有用沒用,不是我說了算,而是你這個特戰局局長說了算!”


    陳風指著自己:“咱?”


    陳勝:“是的,你若能去總結域外妖族的進攻方式,從中尋找出可供利用的蛛絲馬跡並且形成新的查探方式,你特戰局就有用,如果還隻會以前那一套,那你特戰局就沒用!”


    陳風沉吟了幾息,重重的點頭道:“咱明白了,迴頭就開設一個新的科室,專司研究域外妖族的作戰方式!”


    陳勝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頭:“很好,這才是我家老二!”


    話音剛過,靜謐的夜晚之中突然炸開一聲悶沉的巨響。


    陳勝猛地一迴頭,就見到一道沉凝的暗金光芒,衝天而起!


    “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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