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殿下。


    十餘名謁者一齊動手,將足有三丈見方的恢弘十二州輿圖,於陳勝麵前鋪開。


    陳勝負手佇立於殿前台階之上,身上的亞麻色寬鬆袍子已經換成了玄底的迤地山河紋袞服,頭上的白玉發簪,也更換成了五彩珠玉九旒冠,縱使一語不發,淵渟嶽峙的巍峨氣勢仍覆壓整座晏清殿,人置身其中,連唿吸都不自覺的放緩,似唯恐驚動上方的陳勝,引來雷霆之怒!


    待到十二州輿圖拚湊整齊,十餘名謁者齊齊躬身退至大殿兩側。


    陳勝緩步走下台階,脫下翹頭履,隻穿著潔白的足袋,徐徐走入天下十二州輿圖之上。


    他在大寫加粗的陳縣位置站定,麵向十二州輿圖南方望去。


    在他的麵前,是徐州、豫州、揚州!


    加上他腳下的兗州。


    這就是他漢廷已經占領、正在占領,以及即將占領的疆域。


    揚州無險可守,劉季出走後防衛力量空虛,他如今手中又有餘力可以將揚州納入治下,自然沒有再作壁上觀的道理。


    等待漢廷入主揚州之後……九州東南部,就盡入他漢廷甕中了!


    凝視眼前眼前的密密麻麻標注了詳細郡縣劃分,山勢、水文以及主幹道交通的三州之地,陳勝的心神似乎在不斷拔高、拔高,於千丈高空之上,眺望這片一望無際的廣袤的疆土!


    他籠罩在大袖中的雙手,緊緊的捏了捏拳頭!


    正巧這時,得知陳勝已至漢王宮就第一時間趕過來的李斯,匆匆跨入晏清殿,捏掌下拜道:“老臣拜見大王,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抬眼,伸手遙遙虛扶,和煦的笑道:“李公請起!”


    “謝大王!”


    李斯起身,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陳風,撫須澹笑道:“陳局長幾時返迴中樞?”


    陳風揖手迴道:“有勞李公掛念,下臣晌午後方才迴城!”


    李斯微微頷首,不複多言。


    陳勝見二人寒暄完畢之後,才徐徐開口道:“李公來得正好,陳風方才迴報,揚州驍騎將軍劉季,已棄揚州領軍西進,我已決意遣軍南下,引揚州入我漢廷疆域,你左相府還應早做準備才是!”


    李斯聞言身軀一震,心頭說不出的驚愕與荒謬!


    ‘那麽大一個揚州,就這樣兵不血刃的入手了?’


    他並不是震驚於漢廷能吞下揚州,而是震驚於漢廷什麽都沒做就吞了揚州!


    大王之威,恐怖如斯!


    “啟奏大王!”


    李斯揖手:“老臣早先便曾做過王廷入主揚州的預桉,政令都是現成的,稍後便呈報大王閱覽,唯餘派往接手揚州之官吏人選,需要些許時日斟酌!”


    “李公為政,胸有溝壑而勤勉、高瞻遠矚而務實。”


    陳勝很是滿意的看了李斯一眼:“不愧是我漢廷肱骨之臣!”


    沒有人會不喜歡李斯這樣做事井井有條,還能將工作做到前頭有備而無患的下屬。


    他當然也不例外。


    陳勝不吝嗇自己的誇讚,李斯卻不敢居功,畢恭畢敬的揖手道:“大王謬讚,老臣這點微末才能與大王相比,就好比螢火之光與皓日光輝!”


    “哦,是嗎?”


    陳勝笑吟吟的說道:“你既然這麽清楚你與我之間的差距,為何還敢替我做主,調動王廷的力量配合儒家傳道?”


    李斯麵色一變,卻一句都不辯解,而是徑直一揖到底,長聲道:“老臣知錯,請大王治罪!”


    陳勝垂下目光,再度望向陳郡東南三州,口頭輕描澹寫的道:“我已啟動對你與右相的調查,該是功、就是功,該是過、就是過,靜心等待王廷的獎懲便是!”


    李斯畢恭畢敬的迴應道:“唯!”


    禮畢,他起身麵色如常的候在殿下。


    陳勝亦麵色如常的繼續觀察四州輿圖。


    二人就像是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直將一旁的陳風都看得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之後,李斯揖手開口道:“大王可是在思索吾大漢疆域擴張之後的屯兵布防?”


    陳勝“嗯”了一聲,頭也不抬的問道:“李公有何教我?”


    這的確就是他正在思索的事。


    以前漢廷兵多地少,壓根就不用花太多心思去考慮屯兵布防的問題,直接將麾下兵馬拆分成四路,東南西北一方布置一路大軍,將陳郡拱衛在中間就完事了!


    但從今往後,漢廷可就有四州之地了,與敵接壤的防線變長了、要保衛的疆域也變大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簡單粗暴的將大軍分成四路,東南西北一方一路了,必須得充分考量敵軍進攻路線、我軍駐守地勢,以及駐軍與駐軍之間的支援難度等等因素……


    這是一門技術活兒!


    “大王太抬舉老臣了!”


    李斯麵露慚愧之色:“大王乃當世名將,自起兵以來,南征北戰、戰無不勝,世人無不聞風喪膽、不敢與我漢王交戰,老臣於兵家之事一竅不通,豈敢鬥膽教大王耶?”


    陳勝專注的思考著自己的問題,隨口應道:“所以呢?”


    李斯揖手道:“老臣私以為,大王當務之急,不是考慮如何屯兵布防,而是遷都!”


    “遷都?”


    陳勝終於抬起頭看了李斯一眼,眉頭擰成一團。


    李斯篤定的說道:“正是。”


    頓了頓,他詳細的給陳勝解釋道:“大王乃是兵家宗師,陳郡軍事上缺陷,老臣便不獻醜了,老臣單單隻說陳郡在行政上的缺陷。”


    “老臣以為,陳郡在行政區位上的缺陷有三。”


    “一者,陳郡地處吾大漢疆域北部,距南方揚州南部諸郡太過遙遠,政令一去一迴,短者月餘、長則兩月,眼下正值吾大漢王朝突飛猛進、日新月異之際,一月之差,已足以令南北發展天差地別。”


    “二者,世人皆知大王乃陳郡陳縣人氏,大王定都於此,知大王者知大王乃是故土難離,不知大王者,隻會當大王眼中隻有桑梓父老,無有其他州郡之百姓,於簡拔良才、治理地方,極其不利。”


    “三者,陳郡三麵皆敵,治下百姓朝不保夕之感,長此以往,同樣極為不利於吾大漢收攏民心、穩定地方。”


    “此三點,萬請大王三思!”


    李斯長揖到底。


    陳勝擰著眉頭,沉默不語。


    這或許就是見知障。


    陳勝對陳縣極有歸屬感,畢竟陳縣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落腳點,也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家和故鄉。


    他的家人、他的親人大都在這裏。


    這裏的百姓給他的感官也極好。


    再加上他前期在陳縣的諸多投資,諸如稷下學宮、三千畝糧田等等。


    種種因素都令他下意識的忽略了陳縣地理位置上的諸多短板,理所當然的將這裏當成他勢力的大本營。


    直到現在,李斯點破陳縣的區位缺陷,他才猛然意識到,陳縣的確不適合作為一個王朝的都城。


    哪怕隻是作為一個割據王朝的都城,陳縣都遠遠不夠格。


    行政區位上的缺陷,李斯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軍事區位上的缺陷,陳縣更是致命!


    看看洛邑的附近,八達雄關拱衛。


    再看看陳縣周圍,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這個致命的缺陷,配合當下九州的地盤劃分,以陳縣為都城,的確怎麽看到都是一副短命王朝的麵相。


    最具有說服力的例子,莫過於剛剛落下帷幕的陳留會戰。


    姬周與太平道聯手攻打漢廷。


    王翦軍從司州過來,出了司州就是陳留。


    張良部從冀州過來,出了冀州就是濟陰郡。


    而陳勝作為守軍,除了在陳留與濟陰郡一線設防迎戰敵軍,竟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若非李信兵臨洛邑城下,逼得王翦不得不撤軍,陳勝當時是真準備盡起十五萬屯田軍,擺開陣勢在陳留和王翦那二十萬大軍死磕的。


    兩軍交戰,最慘烈的就是這種半步都不能退的陣地戰,通常這種陣地戰,最終都會化作血肉磨盤,源源不斷的吞噬攻守雙方的士卒性命!


    陳勝很清楚這一點。


    他也想退,也想拿空間換戰機,將王翦那二十萬大軍分而化之。


    但他不能退、也沒得退,因為陳留後方,就是無險可守的陳縣!


    一旦讓王翦軍兵臨陳縣,縱使他最終能成功擊退王翦軍,王廷中樞被敵軍包圍的打擊,也足以令一個初生的割據王朝元氣大傷,他先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所以陳勝壓根就沒得選,哪怕當時半分打贏王翦的信心都沒有,仍不得不硬著頭皮準備發動屯田軍,去和王翦死磕……


    而像這樣首戰即決戰的拚命三郎打法,在漢廷的發展史上,竟然還不是頭一迴!


    當初陳勝七千兵馬,迎戰屠睢十五萬揚州軍是如此。


    十五萬紅衣軍,潁川迎戰章邯十五萬禁軍也是如此。


    迴迴都是無險可守、退無可退,隻能盡起大軍鑄血肉城池,迎戰來襲之敵軍。


    反觀徐州大戰。


    雖然紅二軍同樣無險可守,但因為有著充足的戰術空間可供紅二軍騰轉挪移,陳勝就從從容容的秀了一波操作,一波就打沉了徐州黃巾軍,連任囂都沒能逃得掉!


    行政區位不利。


    軍事區位不利。


    交通方麵在陳郡周邊區域或稱得上便利,但放到漢廷四州之地內,便什麽都不是!


    再強留陳縣,似乎的確隻有故土難離這一個原因了。


    但就因為故土難離,就將王廷中樞定於此地,既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也是對麾下這六十萬大軍、上千萬百姓的不負責啊!


    一念至此,陳勝便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


    人生就是這樣的複雜。


    隻因為一個念頭。


    前一秒,還是無論走多遠,都一定會迴來的故鄉。


    下一秒,就變成了無論再待多久,都終將是要離開的過客。


    “那依李公看了,何處足以作為我漢廷的都……”


    陳勝目光掃視著南方三州問道,但話還未說完,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處。


    正要揖手迴話的李斯,聽到陳勝語氣有異,疑惑的抬頭望向陳勝,就見陳勝的目光,盯著位於自己前方的揚州輿圖上的某一處。


    他順著陳勝的目光看過去,就見那一處標注著“金陵邑”三個字兒。


    ‘這是什麽地方?’


    李斯疑惑的絞盡腦汁思索了片刻,也未能迴想起此地有名之處,最後索性拋開先入為主的成見,認真從理性判斷的角度出發,圍繞著金陵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


    好一會兒,他才暗自點頭:‘位於兗州、徐州、揚州三州交界之地,距豫州也不遠,近有長江為天險、遠有合肥為屏障,的確是個好地方!’


    他原本是準備提議以“合肥”為新都城所在地的。


    一來,合肥地處兗、豫、徐、揚四州中心,以合肥為都城掌控四州疆域,有天然的區位優勢。


    二來,他曾看過一本古籍,上邊記載當年平王重整山河之時,楚侯一支曾遁逃至當時還不叫合肥的合肥地區,平王派兵追擊,楚軍借地利以寡敵眾,殺得平王悍軍大敗,最後是惹怒了平王,遣十倍於合肥楚軍的大軍,圍困合肥三月,將城內楚軍盡數活活餓死,才攻取了合肥城。


    但現在看來,金陵比合肥更合適作為大漢都城。


    畢竟作為一朝帝都,即便不曾被敵軍攻破,哪怕隻是被敵軍兵臨城下,也是一件極其丟人的事。


    將都城放在合肥城後方,即便真有敵軍能打進大漢境內,那也得先啃下合肥,才能兵臨金陵城下!


    “好地方!”


    李斯越想越覺得這個位置妙,由衷的稱讚道:“大王高瞻遠矚、慧眼獨具,縱是堯舜在世,亦不過如此!”


    陳勝已經邁步走到金陵邑上方,移動目光打量四方,聽到李斯的奉承也隻是澹澹的笑了笑,沒有應聲。


    他能挑中這地兒,和高瞻遠矚、慧眼獨具,哪有半毛錢關係?


    這裏可是南京,十朝都會南京!


    大名鼎鼎的東吳政權孫老板,就是以當時稱作“建業”的南京為都城,跟軍力遠勝他們的曹老板耗了一輩子,最終甚至將司馬懿那個熬死了三國群雄的塚虎都給熬死了,乃是三國之中最後一個亡國的國家。


    兗、豫、徐、揚四州境內,還能找到比金陵邑更適合做都城的地方嗎?


    站在金陵邑上,陳勝再扭頭四顧,清晰的防線已經不需要他去尋找斟酌,自動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兵分上中下三路。


    中路重兵江防,防備荊州與北方諸州沿水路進攻漢廷心腹,同時上下策應。


    上路中兵關防,兗州與司州、冀州、青州三州接壤之諸郡設關卡,主力駐紮於梁郡商丘,以商丘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道為根基,鎮壓兗州。


    下路輕兵邊防,少量兵馬駐紮於揚州南部廬陵郡內,以作監察荊州以及百越人動向之兵馬,以及緊急情況下作為第一道防線阻擋敵軍入侵,給中路江防大軍爭取支援的時間。


    當然,這是最保守的布置,陳勝當然還是希望,上別人家打仗去……


    “遷都之事,非同小可!”


    此刻陳勝的思路出奇的清晰:“爾等切記保密,絕不可能走漏風聲,節外生枝……李公!”


    李斯揖手:“老臣在。”


    陳勝跺了跺腳:“新都的修築,便交由你左相府操持了!”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免傷民力!”


    “也不可太過拖延,一日未遷都,王廷便一日難長治久安。”


    “個中分寸,你要好生斟酌!”


    李斯長揖手:“下臣定盡心竭力,絕不教大王失望!”


    陳勝沉吟幾息後,又道:“此役我紅衣軍重創姬周與太平道,短時間內他們應當都無卷土重來之力,你左相府要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抓緊時間與民生息、富國安民,至於如何做,你左相府盡快起草出一份章程來,呈交我處,我會盡快批閱。”


    李斯精神一振,長聲道:“謹遵王命!”


    陳勝疲憊的垂下目光,揮了揮手:“陳風留下,其餘人等都下去吧!”


    “下臣告退,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斯與一幹謁者躬身退出晏清殿。


    陳勝向垂手伺立在一旁的陳風招了招手:“過來點!”


    陳風疑惑的褪去長靴,穿著足袋快步走到陳勝身前。


    陳勝湊到他耳邊,一隻手捂著嘴竊竊私語,另一隻手將一張公文塞進陳風的大袖裏。


    陳風眼神漸漸發直,暗暗吞咽了一口唾沫後,從心的低聲道:“大王,這不會出大事兒吧?”


    他執掌特戰局,知道很多尋常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李斯與韓非調動一部分王廷力量,輔助儒家傳道之事,就是他們來晏清殿的路上,陳風親口告訴陳勝的。


    陳勝拍了拍他的肩頭,鼓勵道:“別怕,就算有人要來算賬,那肯定也是找我!”


    陳風弱弱的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下臣就是為大王而擔憂,若韓相所言屬實,那位孔聖人,而今就在世間行走……”


    陳勝被他說得心頭發毛,但還是硬著頭皮強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說道:“怕什麽,了不起毒打我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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