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馬車徐徐駛進陳縣。


    車廂內閉門小憩的陳勝忽然感覺到周遭似是有異,不由的睜開雙眼,透過車廂窗口的竹簾往外看了一眼。


    就見車廂外影影綽綽的,似乎都是人影。


    他伸手將竹簾挑起一條縫隙,便見無數百姓站在在長街旁,靜靜的注視著他所在的馬車,一雙雙明亮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


    陳勝看了好一迴兒,才輕輕放下竹簾,重新合上雙目。


    隻是心緒再難平靜……


    馬車後方。


    範增倚坐在牛車的護欄上,緊緊裹著身上的皮毛。


    他注視著佇立在長街兩旁,靜靜的目送馬車從自己麵前駛過的千百百姓。


    他也看到了他們眼神中的光……


    那種光。


    他似在古籍堆中追尋三皇五帝治世之盛景時,有過驚鴻一瞥。


    似是無數先賢窮盡畢生之力去探究、去追尋的那一點希冀之光。


    他忽然有些明白,陳勝為何能禦使人道氣運……


    人群之中。


    一名頭戴鬥笠,身形碩長,雙臂過膝的魁梧人影,也在打量著周圍百姓眼中的光。


    那種光。


    他看不大懂。


    但他大受震撼。


    ……


    陳勝大步邁入郡守衙,一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扔給隨行的季布。


    季布捧著大氅,躬身退下。


    跨過郡守衙的門檻,早有謁者手托漆盤等候在內,見陳勝進門來,慌忙快步行至陳勝麵前,手托漆盤高舉過頂,一揖到底:“大人, 碭山急信。”


    精美的彩繪漆盤之中,盛放的是一枚捆綁著赤紅羽毛的鵝蛋粗竹筒!


    在大周的通訊體係之中, 信件附羽, 稱羽書, 示意需要加速傳輸。


    附紅羽,則急報, 既示意需要加快傳輸,又示意事情緊急。


    最高三紅羽,為十萬火急, 示意最高通訊優先級。


    陳勝見了竹筒之上的紅羽,心下便不由的一沉。


    他抓起竹筒,檢查了一遍封口處的封泥和蓋印之後,快速將其拆開, 從中抽出帛書,打開快速一覽而過。


    而後,他便皺起了眉頭,輕喝道:“取十二州輿圖來!”


    “唯!”


    謁者高聲應喏,躬身快步退出大殿。


    陳勝隨手將手頭帛書塞入身後垂手恭立的範增手中, 自己皺起眉頭在在大殿之中緩緩踱步。


    範增拿起帛書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麵上也隨之浮起凝重之色, 但卻未急著開口,而是捋著胡須凝眉沉思。


    不一會兒,一隊謁者就抱著一卷卷比他們人還高的厚實布匹,快步行入郡守衙,七手八腳的拚裝起十二州輿圖。


    很快, 一副遼闊的九州十二州輿圖, 就在範增震驚的注視之中出現在了大殿之內。


    陳勝脫了靴子,隻穿潔白的足袋,緩步走到碭山所在的兗州梁郡之處站定, 轉身四顧。


    陳守從碭山傳迴來的急信上, 隻有一句話:蒙恬退軍五十裏, 縱徐州黃巾軍入兗州,兗州之局恐有大變故!


    站在梁郡旋轉了幾圈之後,陳勝將目光投向呂政迎擊青州黃巾軍的泰山郡戰場。


    碭山之戰, 陳勝一直都在關注。


    從陳守傳迴來的信件之中,碭山大營的陳郡兵馬雖遠不及徐州黃巾軍人多勢眾,但蒙恬憑借著穩壓任囂一頭的戰術指揮以及陳郡兵馬的精良兵甲, 一直和任囂打得難分難解、不分上下!


    根據先前陳勝和陳守對碭山之戰後續走向的推斷,隻要後續的糧秣供給和兵馬支援能跟上,蒙恬完全有能力將任囂的兵鋒阻擋在沛郡,若是能抓住機會,甚至有望擊潰任囂那二十多萬黃巾烏合之眾……單從後勤壓力這一塊而言,任囂的後勤壓力比蒙恬更大!


    陳勝甚至都已經做好了,再往碭山調四千兵馬支援蒙恬的心理準備!


    偏偏一夕之間,碭山戰局走勢大變,蒙恬在略占上風的局勢下,主動退兵五十裏,縱徐州二十萬黃巾軍入兗州。


    這令陳勝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泰山郡戰局,發生了什麽變故!


    畢竟泰山郡戰場與碭山戰場,皆是為阻擋太平道入兗州。


    兩處戰場之中任何一處失利,另一處的作戰也都失去了意義。


    可泰山郡戰場,陳勝知之甚少。


    他的觸須,還沒能伸出那麽遠……


    不過先前泰山郡傳出的捷報,不還說呂政誘殲青州黃巾軍前鋒,打得青州黃巾渠帥宋義喪膽,裹足不前麽?


    那宋義這麽快就硬起來了?


    陳勝沉吟了片刻,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


    以呂政在陳留之戰與誘殲青州黃巾軍前鋒兩戰之中表現出來的戰術指揮水準,再家上他手下那五萬遠勝於黃軍烏合之眾的府兵,他縱然是失利,也當不至於一潰千裏才是!


    那麽……冀州戰場?


    陳勝看了看冀州輿圖,再一次搖了搖頭。


    王翦提二十五萬禁軍在冀州和黃巾軍主力對峙,若真是大敗,他早該收到消息了!


    不是冀州。


    不是青州。


    不是徐州。


    那問題出在哪裏呢?


    總不能是蒙恬與任囂擦槍走火、勾搭成奸吧?


    陳勝皺著眉頭,站在梁郡慢慢的轉圈,腦海中無數的思緒在閃爍、湮滅。


    在他不知道旋轉了多圈,目光不知在梁郡周圍掃視了多少遍後, 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陳郡與梁郡之間的譙郡上!


    陳郡、梁郡、譙郡三郡乃兗州南部三郡。


    三郡呈倒“品”形排列, 陳郡與兩郡乃“品”字形下邊那兩個口, 兩郡接壤之地極窄。


    而譙郡, 則是“品”字上邊那個“口”,西北與陳郡接壤,東北與梁郡接壤。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譙郡西南與豫州接壤,東南與徐州接壤,南與揚州接壤!


    單隻地利一點,譙郡可謂是不折不扣的兵家必爭之地!


    陳勝要沒記錯,曹老板好像就是譙郡人……


    陳勝一步跨越到譙郡的地圖之上,以譙郡為中心,目光橫掃四野。


    心頭同時閃過豫州牧與揚州牧的身份。


    豫州牧,姬盛,姬氏宗室。


    揚州牧,屈眀,羋姓後裔。


    對了,還有與豫、揚二州接壤的荊州牧,姬表,也是姬氏宗室。


    陳勝虛了虛雙眼,忽然開口道:“範公,我記得您是揚州九江郡人氏,可知搏浪軍今在何處?”


    大周兩大長備兵團。


    北方幽州軍,抵禦犬戎人,常備兵力五十萬。


    南方博浪軍,征戰百越人,常備兵力三十萬。


    兩大軍團合稱“南征北戰軍”,既是大周常備兵力最多的兩大常備兵團,也是大周戰鬥力最強的兩大兵團。


    陳勝要記得沒錯的話,博浪軍常駐揚州廬陵郡,廬陵郡緊鄰荊州桂陽郡,既可抽取二州人力物力供養己身三十萬大軍,又肩負著為二州抵禦南方百越蠻族入侵之責。


    “迴君上!”


    範增揖手道:“搏浪軍今在荊州南陽郡。”


    陳勝聽言,目光看向荊州南陽郡所在的位置,便見該地處司州、豫州、荊州三州匯聚之地,卻是一處絕佳的守衛司州東南方門戶之所!


    他腦海中紛亂的思緒,登時就清晰了大半。


    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範公,揚州黃巾渠帥是何人?聚兵幾何?與揚州牧屈眀可曾暗通款曲?”


    陳勝站在譙郡地圖上,打量著譙郡東南方的徐、揚二州,神態自若的輕聲問道。


    範增聽言,毫不猶豫的揖手道:“迴君上,揚州黃巾渠帥名曰‘屠睢’,此人於揚州之地傳道多年,乃多郡郡守座上賓,他若起事,七八萬兵馬當易如反掌……他與明公之間的聯係,下臣倒是未有所聞,不過此人在揚州傳道多年,卻也未曾聽聞明公有過驅逐之舉。”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嗎?”


    陳勝嗤笑了一聲,聯想到先前熊完積極配合太平道的種種舔狗行為,不屑的道:“天下間的世家,果真都乃一丘之貉!”


    言罷,他看向範增,笑吟吟的問道:“似範公這等經天緯地之才,難不成那屠睢未曾遣人招攬過範公?”


    範增神態自若的揖手:“迴君上,屠睢確曾多番遣人招攬過下臣,下臣被逼無奈之下,隻得詐死逃離故地,遊蕩九江郡,以待明主!”


    “哦?”


    陳勝大感興趣的笑著追問道:“我看那太平道繁如烈火烹油,九州世家權貴爭相投效、予取予求,範公何以如此?”


    範增笑吟吟的迴道:“君上太高看他們太平道了,區區旁門左道之術,也敢謀我人族萬世基業?須知萬世之業、當有萬世之基,不立德、單修術,興也勃焉、亡也忽焉!”


    陳勝抿了抿唇角,心悅誠服的揖手道:“範公高見,受教了!”


    範增連忙迴禮:“君上胸有溝壑、高屋建瓴,不嫌下臣賣弄才好。”


    頓了頓,他又笑著道:“依君上所詢,碭山之圍,君上想必已有定論了!”


    陳勝再揖手:“範公有何教我?”


    範增連連搖頭:“下臣一介鄉野村夫,鼠目寸光,豈敢教君上?些許淺薄之言,君上聽聽便是,如何處置,還須君上自信定奪!”


    陳勝笑吟吟的側身向十二州輿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範增彎腰摘取鞋襪,赤足緩步走上十二州輿圖,開口道:“上將軍王翦,世受君恩,少時曾入幽州軍為副將,多有勝績,而立之年迴都,統領禁軍,積功至上卿,此人用兵,用正不用奇,最長於用浩浩大勢,一寸寸碾滅敵手,今雖老邁,卻正是老而彌堅之時!”


    “而今他陳兵二十五萬於廣平,與太平道本部兵馬隔江對峙,雖未發一兵一卒,卻已先下一城!”


    他走到冀州輿圖巨鹿郡附近,跺了跺腳,長聲道:“太平道積攢多年的三十萬精銳,而今已如籠中囚虎,進進不得,退退不得!”


    陳勝以冀州戰場之上傳迴的消息加以印證,認同的點了點頭。


    範增緩步走到幽州輿圖之上,從幽州徑直南下,穿越冀州、兗州、徐州、青州,至揚州:“太平道大賢良師張平,潁川郡人,多年以來奔走於幽、揚一線,欲借六州物華天寶、遠離京畿之地,積蓄力量,改天換地。”


    “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此人借天之力,謀我人族萬世基業,終歸是功虧一簣,他計劃之中最重要的兗州之地,未能隨他太平道起事而起事,以至於,他所席卷之地,無一可近京畿之地!”


    “不入京畿,自然成不了大業!”


    陳勝看著他在十二州輿圖之上走過的路線,沉吟了幾息後開口問道:“為何一定是兗州?為何不能是豫州?”


    範增搖頭道:“豫州乃九州中心,中央大鼎所鎮之地,天機難近,且易招來朝廷注目,提前敗露所謀,是以隻能是兗州、不能是豫州!”


    陳勝對照著十二州州牧出身,慢慢的點了點頭。


    十二州之中,北方的涼州、並州苦寒,非是龍興之地。


    益州、荊州、豫州,州牧皆是姬氏宗室,朝廷的控製力極強。


    而幽、揚一線的六州,情況複雜、物產豐富,且州牧郡守多為諸侯之後,造反條件很是齊全。


    “而今太平道席卷五州之地、聚眾百萬,看似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實則若坐火盆之上,每日裏消耗掉的糧秣,都是千石計!”


    “若不盡早打通直抵司州的通道,逼各地兵馬迴援京畿,不消舉兵去攻,他們自會分崩離析!”


    “然而,中有王翦屯兵,抵擋幽州、冀州、青州三州黃巾兵馬!”


    “南有搏浪軍緊守荊豫門戶,抵住徐州、揚州兩州黃巾兵馬。”


    “太平道若想破局……”


    範增慢悠悠的走到陳郡上方站定,揮袖道:“唯餘攻破陳留這一條路!”


    陳勝在幽揚一線的諸州掃視了一遍後,慢慢的點了點頭……雖然他先前的眼光未能拔高到這個層次,但這個結論倒是與他得出的相差無幾!


    揚州黃巾軍,欲借道譙郡,穿插陳郡、陳留郡,入司州!


    蒙恬退兵五十裏,縱徐州黃巾入兗州,實則是為了保全實力,以備南下入譙郡,截擊揚州黃巾軍。


    此乃棄車保帥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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