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陛下。」蘇妤如舊的口氣。


    她的寢殿……和他記憶中的一樣。換句話說,和幾年後他死時一樣。除卻宮人多了些——多了那些他幾日前安排進來的宮人以外,就沒有什麽大差異了。


    他環顧四周,心裏一股莫名的淒意。他不知道這一世的事他究竟能扭轉多少,亦不清楚幾年後他是否會如上一世一樣死去,隻是希望……如若還是那般死去後,他可以再迴到這殿裏來,卻不用再一次看著她絕望地自盡,帶著對他無盡的怨與恨自盡。


    那些畫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畫,他死後站在她身後與她一張張看完的畫。從顏色來看,那都不是新畫,該是已經作成許久了。


    他的目光定在放著筆墨紙硯的案上,提步走了過去,有幾分猶豫卻又不由自主地打開抽屜。


    手顫抖著滯住。


    那抽屜收拾得幹淨,除卻一遝紙以外再無其他。紙是背麵朝上放著的,依稀能看到些許透過來的色彩。他定了定神拿了出來,一張張看著,看著畫上的他們,相處和睦……


    每翻過一頁,那紙張就如同刀子一樣在他心上劃過一道口子。在先前的很多天裏,他都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再活一次來彌補她;如今他突然發現,即便有機會彌補她,再麵對這些過往的時候,他也並不比死後看到這些時心裏舒服。


    隻會愈發自責,自己從前錯得太離譜、太可怕。


    他的手停了下來。又是那張畫……三月三上巳節,他為她行祓禊禮的那一張……


    「陛下……」帶著幾分驚意的聲音傳進來,弄得他同樣有了驚意。手裏一邊慌亂地理好那一疊畫,一邊迴頭看過去,尷尬地笑了一聲:「婕妤……」


    蘇妤目光沉下,落在他手裏那疊畫上的時候,明顯更加慌了。她從來沒想過讓他看到那些東西——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想多看,所以就那麽收在一個單獨的抽屜裏,碰都不願多碰。


    一時就這麽僵持住了,兩人隔了十餘步的距離,誰也沒再開口。


    皇帝躊躇了片刻,看了看手裏的話又看了看冷在殿門口的她,竟分明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踱步走過去,思忖片刻沒話找話:「……你畫的?」


    蘇妤垂眸未答,看著他手裏那厚厚的一疊紙便心跳加了速。思緒越來越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就這麽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地伸了手去拽那一遝紙,簡直就是生搶。


    「……」皇帝被她的這般反應搞得有些懵,滯了一瞬鬆開手,任由她把畫拿了迴去。


    畫迴到自己手裏,蘇妤才鬆了口氣,繼而驚覺自己片刻前做了什麽,渾身一個激靈。


    「陛下恕罪……」


    麵前將畫搶迴去後明顯顏色稍霽的她忽然道了這麽一句,皇帝也有點迴不過神來。略怔了一瞬說:「朕不是有意翻你東西……」


    隨在蘇妤身後的折枝亦是發了懵,深覺二人說得似乎不是一件事又不便插嘴。蘇妤低著頭進了殿,小心地將那些畫理整齊了收迴抽屜中,才轉迴身垂首道:「陛下別在意……」


    「嗯……沒事。」皇帝應了,審視著她的站姿。她站在那案前,一隻手仍背在後麵,似乎是下意識地要護著桌案。


    是怕他搶不成?


    皇帝走上前去,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駐了足,明明是已有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她卻仍舊向後靠了一靠。


    他端詳著她止步未動地說了一句:「你不用總這麽怕。」


    蘇妤未言,皇帝挑了挑眉,俯身伸手探向那抽屜。


    「陛下……」蘇妤立即迴身去攔,與他的手一觸,驀地滯住。


    她的手猶自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顫意,好像想要挪開又怕他動那些畫一般。手指一緊一鬆,最終還是放了下來。低了低頭,口氣淡漠不已卻又擠出了一絲冷笑說:「陛下,那是臣妾做過的最傻的事情,陛下就別看了。」


    他的眉心狠有一跳。蘇妤抬眸,見一旁的折枝神色慌亂不已,方覺語中有失。她已不想再同他僵持,隻是那畫中的每一個場景於她而言都太痛,猛地被提起,她忍不住言辭間的冷意。怔了一怔,蘇妤低垂著眼簾按捺住心驚說:「臣妾是說……畫得也不好,從前無聊解悶的東西……陛下就……別看了……」


    她在補救。賀蘭子珩清晰地覺出了其間的情緒變化,之前那句話才是真的,是他負她太多,讓她覺得從前的自己傻透了。可話一出口她卻又後了悔,急急地解釋著生怕惹惱了他。


    他一陣心酸,隻覺若她日後肯在他麵前說真話,不管是多難聽的話他也不怪她。


    誰讓他欠了她那麽多。


    皇帝默了一默,終將搭在抽屜上的手卻沒有拿迴來。蘇妤滿臉不安地抬眼睨著他,張了張口沒敢再說話,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著他開口的樣子。


    「不動就是了。」他低笑了一聲將手抽了迴去。環顧了一圈再度不知還能說什麽,啞了一啞說,「過幾日就要搬到綺黎宮去……」


    「是。」蘇妤頜首應道。


    「如是需要什麽,及時告訴朕。」他說罷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著她的迴答。蘇妤抿唇靜了一靜,淺淺一福:「諾。」


    每一次與蘇妤的相處,都讓賀蘭子珩懊惱極了。他發現過了這麽多日子,他還是全然不知如何麵對她才合適。起先覺得能在此時重活一次很是幸運,如今卻愈發覺得——這也不失為上蒼的一種戲弄。如果再讓他早重生兩年……不,哪怕隻有一年半,都會少發生很多事,他心中都會好過一些。


    不過也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上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蘇妤遷宮的時候宮裏也算是小小的熱鬧了一天。因為霽顏宮在西邊最偏的地方,綺黎宮則在東邊,離成舒殿並不遠,也算是在皇宮中間的位置。


    蘇妤心裏明白,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著,懷揣著各樣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霽顏宮居住的時候,宮中沒有隨居宮嬪,綺黎宮亦沒有。這讓她略微鬆了一口氣,覺得可以少些麻煩、至少圖個耳根子清淨。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來,折枝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覷了一眼旁邊的席子:「坐吧,這一天下來數你最沒閑著。」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著腮懶懶道:「娘娘說是要爭寵,也不見娘娘主動見陛下去。陛下也是時來時不來,娘娘到底爭什麽寵了?」


    「現在也隻能這樣。」蘇妤輕吹著茶盞中徐徐而上的熱氣,「他是帝王,想怎麽心血來潮都不要緊,但我若突然轉了態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淺有一哂,「我也實在不知怎麽跟他相處才合適。」


    「怎麽,從前的太子妃也會不知如何相處?」冷蔑的聲音讓蘇妤眉頭一蹙,視線躍過折枝的肩頭看過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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