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四章、石州慢,時事難從誰無過(上)


    第二日,朝堂之上。


    不是大朝期,隻是一日一會的常朝,僅限五品以上的京城職事官,故而,紫宸殿中並不擁擠。


    慕容純列於丹陛下首排右側末,而慕容誼則是站在首排左側第三的位置上,遙遙相對,雖然從不互看對方,但心中卻滿是惦記,恨不得再也不見。


    朝臣們也是各有想法,木然地站在那裏,右首第一個位置依舊空著,倒是告病多日的楊延齡今日來上朝了。


    緩步走入的慕容適打破了僵局,他緩緩落座,輕咳一聲,便說: “朕今日有事要同眾愛卿道來,這事並非朕一時興起,而是必然要做。”


    下首無人敢言,慕容適掃視一圈,便道:“數年前,賢相劉晏被奸人誣陷,後判死刑,且牽連甚廣。數年來,朕無數次迴想當年之事,皆扼腕歎息。朕今日提起此事,便是要重新審理當年之事,還賢相一個清白。”


    慕容適這樣說,下首一片嘩然,他在提到劉晏名字的時候,所匹配的稱唿是賢相,這幾乎相當於在慕容適心中已經為劉晏正名了,而重新提起此事,不過是給臣子們一個提醒。


    在臣子心中,慕容適一向是多疑又自負的主,雖然在皇帝生涯中做了不少好事,可這件事,誰也沒想到會是由皇帝親自提起,一時間竟無人知道應說些什麽,慕容適也全然不曾在意。


    臣子中好歹還是有人反應過來,拱手而立:“皇上聖明——。”於是一片山唿海嘯聲,此起彼伏。


    慕容適略一頷首,向高原遞一個眼神,高原一甩拂塵:“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慕容純立即向前一步,一拱手揚聲道:“臣有本啟奏。”


    “講。”


    “孫兒此前去西番之時,走了南北兩條路,著實領略了一番大晟的秀美山川。迴途時,便經過歙州婺源。”慕容純聲音不高,不緊不慢,可目光卻緊緊盯著楊延齡。在提到婺源的一瞬間,楊延齡暗暗咬了一下牙齒,慕容純卻不加理會,繼續道:“龍家龍尾硯,一向為貢品,年年上供時,眾臣子皆以得到皇上禦賜的龍尾硯為榮,孫兒想著去看看當年新出的龍尾硯,誰知到了龍家才發現,這龍家早已樹倒猢猻散了。”


    “可這龍尾硯依舊年年上供,不曾有過半分延誤啊。”楊延齡後麵的戶部尚書提出了疑問,慕容適也微微頷首示意慕容純解釋一番。


    慕容純依舊淡然處之,皺眉道:“龍尾硯的確年年上供,隻是除了這手藝是龍家遠方親戚的,其他皆與龍家無幹了。”


    “哦?這是為何。”慕容適微一皺眉,略有不解,慕容純拱手道:“這便要問問楊相了。”


    臣子一片安靜,似乎今晨他們承受得已然太多,不能再給此事過多的反應,可各個卻是目光交接著,這大抵是一個生平都難忘的早晨,所處理的事皆與宰相有關,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高樓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或許隻是南柯一夢。


    楊延齡未曾言語,隻是驀然慘淡一笑,似乎他早就清楚會有今日的結局,從他為了推行兩稅法,而陷害劉晏並一舉成功開始,就知道自己不過是皇上的一顆棋子,而這個棋子,總有被人棄之如履的一天,這是他的命運,根本無力掙脫。


    慕容純並沒有讓楊延齡接話的意思,而是,嚴肅了麵容,繼續說道:“九年前,楊相提出新的稅法,婺源縣是執行新稅法的第一批縣鎮,我那次路過,原本隻是想去看看稅法的執行情況。畢竟,這幾年來,稅法的弊端越來越明顯,甚至很多時候會聽到下麵的抱怨,但為官者,不能隻是聽風便雨,還是要親自看了,再做辨別。


    誰知,剛到婺源縣,就發現了龍尾硯被奪一事!細細查問才知,龍尾硯被楊相以新稅法變革為由,奪去已有八年之久。想來是新稅法施行沒有多久,楊相便迫不及待了。”


    “楊相身為一國之相,要那龍尾硯何用,廣陵郡王可莫要冤枉了人。”舒王慕容誼不緊不慢地為楊相出頭。


    慕容純毫不介意,他壓根就是做足了準備才說出的這事兒,也打算直接就將所有事情挑明,一錘定音,讓楊延齡以後沒有翻案的可能性。


    “貢品每年隻有皇室有所供奉,這你是知道的,而龍尾硯中的金星也因其特殊工藝,一年內才能有一到三方硯。供奉至上,然後再由皇帝分封賞賜。可據我所知,自八年前開始,龍尾硯金星每年流傳在市麵上的數量竟多達十方,更不用說龍尾硯的其他分支。這說明龍尾硯早已不局限於龍家手工,而是得到了配方的人大量招聘他人,以獲取暴利。”


    “還有,”慕容純施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封陳情書信:“孫兒這裏有龍家人親筆所書的陳情信一封,表明了當年楊相是如何剝奪龍尾硯,甚至龍家人也死的死,傷的傷。這位龍家人當年逃出生天,後還在被不斷追殺,孫兒也是偶然在國子學遇上此人,皇祖父若是不相信的,大可將此人招來對質一二。”


    一旁的內侍為慕容適呈上書信,慕容適翻看一二,不由微微皺眉:“楊相,你可還有什麽想說?”


    楊延齡微微合眼,將象征宰相身份的冠冕摘下,輕輕跪拜放在自己身前:“此事的確是老臣所作,隻是此事與楊家人毫無幹係,不過是老臣一時貪念。老臣一人做事一人當,自請辭離左相之位。”


    眾人一片嘩然,可也知楊延齡已是大勢已去,方才為楊延齡說話的舒王麵色一暗,頗為不快,卻隱忍不發,等著皇上的裁度。


    慕容純立在朝堂之上,感受到對麵的目光,也隻是淡淡一笑。他答應不傷及慕容誼的性命,是給皇祖父一個顏麵,卻不會在爭鬥中心軟。這是個想要立足,隻能自己強大的世界,沒有任何能夠幸免例外,反而會因為他們本身是天家皇子,而比別人多了幾分風險。有些人的失敗還可以重頭再來,而他們的失敗卻意味著不得不搭上自己的性命。


    “楊相故有過失,然念其為我大晟立功不少,朕不忍加誅,故撤其左相位,迴鄉頤養天年。”


    慕容適旨意一下,楊延齡渾身一僵,又有誰能夠想到曾經這樣風光的左相,最後年老卻是這樣淒涼的局麵,可現下他卻隻能跪拜謝恩:“草民楊延齡,叩謝陛下聖恩。”


    慕容誼聽到裁奪已出,便朗聲問道:“楊相因著多年之前的舊案受到製裁,那……因前不久的才發生的楚州科考舞弊案而下獄的穆非要如何處置呢?這才是萬千子民更為關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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