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


    老田的話就像一把開啟時空之門的鑰匙,插進榮北遷的耳朵,瞬間就讓他從剛才那種低氣壓的情緒裏抽離出來,他看看玻璃那頭,又迴頭看了在那兒剝栗子的老田一眼,也不管老夥計這會兒饞蟲作祟,正饞栗子,一把抓過人就朝隔壁的廠房裏走。


    一邊走還一邊問:“現在在做的是哪組?”


    “a-104。”老田平時沒少被榮北遷這樣提溜來提溜去的,早習慣了,東西吃到一半也不氣,隻是把閑著的那隻手伸進口袋裏,又摸出兩粒還沒來得及剝開的花生,一粒丟自己嘴裏,一粒遞去給榮北遷,“我老爹從老家捎迴來的,自己家種自己家炒的,可香了,嚐口。”


    老田的美意近在眼前,榮北遷卻沒那個心思享用,本來他和老田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平時彼此有了任何煩心事都會和對方說,但這次不一樣,兒子的事就像突然擺在自己麵前的炸彈,光看一眼就夠讓他羞愧的體無完膚,更別提和好兄弟說了,但他又不想讓兄弟看出自己的心事,所以隻能邊躲著老田手裏的花生,邊交流起車間裏的情況。


    “圖紙不是還在磨合嗎?沒定的東西怎麽就做起實驗來了?”


    “還不是咱們劉組。”見榮北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田隻當他還在為錢殿文的事鬧心,並沒追問,手一揚,把剩下的那顆花生丟嘴裏,嚼了一會兒,說了句“真香”,“劉組剛才也去設計處開會了,迴來就說這個方案想要實施機器的橫梁受力極值估計會是問題,所以這不,帶人磨著呢。組長,我和北遷來了。”


    被稱為劉組的人梳著小平頭,年紀介於榮北遷和榮易之間的位置,人長得其貌不揚,眼睛卻出奇的亮,老田說話時,他就站在車床前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床上一塊鑄鐵看,聽見動靜頭都沒抬一下,站在劉組旁邊的人見狀,趕忙示意他們別說話。


    劉組這樣的做派老田他們都知道,也沒有被掃了麵子的感覺,直接走到劉組身後,選了個不擋光的地方站好,下一秒,劉組啟動了向下的力拖拽的出現了一道弧度。


    老田見狀要去查看數據,卻不想榮北遷早就等在顯示器旁,報出了一組數據。


    當那幾組數值從榮北遷的嘴巴裏說出來的時候,平時總是一副大大咧咧模樣的老田頓時覺得嘴裏的花生不香了。


    他呸的一下吐出了花生衣,不信的來到榮北遷旁邊,抻長了脖子仔細看,嘴裏邊念叨著“乖乖”,“這個強度就會引起機體變形,那離榮易設計要求的數值可差老遠了。”


    他們車間是鑄造車間,平時擺弄的就是眼前這些鐵皮鉛塊什麽的,雖然起重機廠裏有專門對機器進行實驗的實驗操作台,但為了節省成本,他們車間內部也有比較小型的可以用來檢測金屬柔韌性是否達標的儀器。


    老田跟榮北遷圍著的這台就是實驗金屬韌性的機器。


    老田怕自己看錯,看完數據又重新趴迴到操作台麵上,蹲下身子,視線同台麵保持好水平,後又仔細的看了一下,這才沮喪的說:“確實變形了,弧度還不小,都有兩個角了。咋辦呢?”


    咋辦呢?劉組長也在想這個問題。偏頭沉思了片刻後,他撂下托著下巴的手,示意榮北遷再次啟動機器。


    這一次,在場的人都不像之前那樣緊密地圍著機器了,相反的,他們都退到兩三米外的地方,光這樣還不算,榮北遷甚至不知從哪兒找來幾個類似防暴警察用的那種透明護盾,分給眾人,等確定在場的人手一個護盾後,他這才活動了活動發酸的腰,退迴自己的位置。


    就像知道榮北遷會在那個時間段站好似的,拉扯機器的機床也在那一秒發出了哢噠一聲脆響,緊接著,又是幾秒的機器運轉聲後,台麵上的金屬塊猛地哢吧了一聲,直接碎成了兩截。


    防了半天隻防了個寂寞的眾人噓了一口氣,又重新收攏迴了機床四周。


    老田撿起台麵上碎掉的半截,迎著光晃了晃,頗為感歎地說:“咱車間什麽時候能用上不用人工防護的試驗台就好了。像這樣每迴實驗跟開盲盒似的,不知道拿下會有碎鐵塊飛上天,我現在歲數還經得起考驗,等過幾年,別再上個班嚇出點心髒病什麽的。”


    車間裏的人都熟悉了老田的碎碎念,有人順嘴接茬,“或者你跟錢殿文學,假裝個心髒病什麽的也行……”


    說到半截的話立馬換來老田的眼刀,他剜了說話的一眼,張著嘴不出聲,比了一個“閉嘴”的口型,緊接著就緊張地朝榮北遷使了一個眼色。


    他這個老夥計正為那事鬧心呢,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說話的人也知道自己開錯了玩笑,縮著肩膀不敢開口。


    奇怪的沉默氛圍就這麽在車間裏蔓延開,就在老田琢磨著說點什麽把這股沉默打破的時候,事情的正主先開了口。


    榮北遷就跟沒聽見他們剛才說了什麽似的,弓著腰站在機器的顯示器前,眯著眼瞧著屏幕上的數據,嘴裏念叨著:“廠子現在效益不好,等以後好了領導肯定會給咱們換那種不用人工保護的實驗台的。”


    榮北遷的大度讓老田噓了一口氣,可他說的那種美好願景老田卻不敢想。


    榮北遷記下的那組數據他又不是沒看見,就憑他們廠現有的生產能力,想造出可以負荷這次工作強度的材料倒不是不可能,但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離競標日期就剩這麽幾天,想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弄出一種比他們廠現有材料高出好幾個等級的材料,這裏麵的難度不用他說,老夥計也該清楚。


    老田不說話,清楚這裏麵問題的眾人也都不吱聲,榮北遷說完看到大家這樣的反應也沉默了。


    他也知道大家是怎麽想的,這幾年因為資金不足,廠子的科研進展越來越慢,有創新伴隨的就是產品迭代跟不上,沒有新的產品上市,大興廠在市場上的競爭力也就越來越差,隨後是資金進一步的不足……總之一句話,就是惡性循環吧。


    可要說這種現狀沒辦法打破?


    也不是。


    “沒進廠以前,我們家老爺子總和我說咱們大興廠是如何如何的輝煌,如何如何的厲害,要知道,老爺子上班那會兒別說咱們大興廠,就是咱們整個國家都是很難很難的,可是後來怎麽樣?咱們廠那幾年的產量幾乎供應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需求,更不用說咱們的國家這幾年發展的是有多快了。”榮北遷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耷拉著腦袋,悶著聲音說著自己的想法:“我是覺得就算咱們廠現在有難處,也不會比那時候難。”


    有氣無力的聲音在說完那個“難”字後終於停了下來。


    沉默。


    又是一陣久久的沉默。


    車間裏安靜急了,倒水似的急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停了,積在房頂上的雨水順著房簷滴答而下,一縷陽光順著車間的窄窗剛好照在那台實驗機床上。


    不堪受力而斷裂開的金屬條安靜地躺在台麵上,少了半截的弧度乍看過去就像一個比到一半的ok。


    大家誰都沒去接榮北遷的話茬,可誰又像都迴應了似的。


    最後,還是負責人劉長林先開了口,他拍了拍巴掌示意大家朝他這看,隨後拿過記錄那幾組實驗數據的本子揚著手對大家說:“什麽都別說了,大家從金屬韌性和強度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出和這次項目相匹配的材料。”


    沒有什麽豪言壯語,更沒什麽氣勢磅礴的軍令狀,就那麽幾句沒什麽氣勢可言的囑咐,說完,劉長林拿著記錄著數據的本子走了,而留下的人也沒有什麽慌亂的表現,他們就像聽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閑聊似的,聊過了,開始幹活。


    榮北遷也和老田開始幹活了。


    他們不管科研這塊,平時負責的都是些實機操作的活兒,所以像怎麽提高材料的強度和韌性這種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他們並幫不上什麽忙。


    但就是這樣,榮北遷還是把老田拽到了操作台旁。


    他們是搭檔了好多年的老哥們兒老兄弟,彼此之間要做什麽事有時候不用說也都清楚,所以北遷同誌打的什麽主意隻要一個手勢老田就清楚。


    “最近用的幾個材料估計都滿足不了這迴的要求,你等我去庫房,找找以前的,說不定有什麽死耗子真能被咱們這兩隻瞎貓碰上。”


    老田是個五頭身,上半身和下半身等長,這樣的身材比例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他走路時邁一步,別人已經邁了兩步。


    就這麽一路絮叨著把車間的材料都搬到工作台旁邊吼,老田一抬頭,發現和他一起搬搬抗抗的北遷同誌已經走到車間大門口了。


    “你個死老榮,等我會兒!”他高喊著,追了上去。


    雨後的天,空氣裏都是種清新裏略帶絲香甜的味道。


    剛才在車間憋了大半天,猛地出來,又聞到了這麽一股好聞的味道,老田的老臉笑得老甜了。


    他小跑著追上榮北遷,一把將人拽住,死活壓著他跟自己步伐一致了,這才心滿意足地聊起了閑篇。


    “你說,咱們有希望成功嗎?”


    “我哪知道。”麵對這種不確定的問題,榮北遷的態度是一如既往的實話實說。


    老田不樂意了,給了他這個老夥計一杵子:“我就說你兒子那麽自信的人,爹怎麽是你這麽個沒自信的家夥,說點兒打氣的詞兒鼓勵鼓勵我,不行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話我不會說。”麵對又被提起的兒子,榮北遷心不在焉地迴應著老田。


    “你啊,就沒勁。


    “不過也是,這信心都是和才能成正比的,肚子裏盛了多少墨水就決定了這人扛得住幾級的風。”說著說著,老田同情地勾住了榮北遷的肩,他們哥倆兒絕對的同病相憐,相同的職高畢業,長這麽大,電視裏播放一點帶英文標點的內容都能讓他們換台,這樣的兩個人,的確不容易有自信。


    但這迴又不一樣,有榮易在,大興廠怎麽著也不能說沒有半點勝算。


    老田邊走邊絮叨,話題繞來繞去總是迴到那兩個讓榮北遷聽了就心煩的字眼上。


    他這人,不光像老田說的那樣自信心匱乏,承受力還低呢,聽著老田一個勁兒的提兒子,榮北遷的這顆心啊,眼瞅就要崩潰了。


    “老田……”他扒拉住老田比比劃劃的右手,打算和他聊聊那些壓在胸口上讓他無比難受的話。


    老田“嗯”了一聲,應聲朝他看了過來。


    “你咋了北遷,臉色咋這麽難看?”


    榮北遷耷拉著腦袋,羞愧又壓抑地撓了撓腦袋:“榮易……”


    “榮易!北遷,說操場操場到,你兒子!”老田看看傻在那兒的榮北遷,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邊朝遠處揮著手邊朝眼前的夥計眨著眼:“你們爺倆兒這是咋了,怎麽連悲傷的臉都像一家工廠裏產的呢?


    “不過話說迴來,你是為了項目,你兒又是為了啥?”


    老田的紮心話一句又一句的不斷氣地往榮北遷身上招唿,他一開始還沒聽到老田說的榮易是什麽意思,到了後來他自己也看見了,原來在離他們距離大約還有二三十米的那間廠房前,他的兒子榮易也在那兒愁眉苦臉呢。


    老田還問他兒子為啥會那副表情,還能是因為啥,肯定是為了自己罵他那事唄。


    榮北遷悶著頭,本來想這麽裝看不見的直接走過去算了,可當兩夥人越走越近的時候,幾個正和榮易說話的工人中有人說的一句話突然飄進了他和老田的耳朵,就是那句話,讓榮北遷的腳步不得不停了下來。


    那人說:“動力部分想要支持他的設計也很困難。”


    怎麽這困難還紮堆來的,接二又連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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